过了两个时辰,聚在掉落这片岛屿的地方,船已被拨正,置于溪水边,村长命族民不可再跟来,以免谁突生去意,想赖上几人一并离开。
可他不知道,三郎已先行一步。
船舱里围成一圈,炎钧道:“我们先合力以寻常阵法到达心房位置,而后祝姑娘再施展冥蝶之术,穿过魔雾竖起的屏障。至于一路该如何走,就由这名青年来指引。”
三郎信心满满地点头答应,众人各自后退一步,剑心主阵,光芒中,船缓缓升起,于这片岛屿上空逐渐消散。
众人合力控制阵法,令船行驶在一片混沌光晕里,窗外透亮,亮得看不见任何事物,而一路的方向则全然托付给这位心怀远大梦想,却又有些薄情寡义的青年。三郎手捧着准备好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指引前路。
船行得十分缓慢,却平稳异常,未遇任何阻碍。可就在不经意间,一团黑雾悄然而至,自窗外弥漫进来,这艘密不透风,在海底行进时滴水不漏的船,却挡不住黑雾侵蚀。
阵法受挫,不得已中止,一阵巨响和猛烈的颤动,船又像是搁浅了,众人走出船舱登上甲板,看到眼前惊世骇俗的一幕。
此地是鲜红一片,许多参差不齐、形貌各异的奇怪柱子,像树枝一样纵横交错,四通八达。伴随着四面响起的律动,一胀一缩,奏出生命的华彩。
正中央,一颗巨大的血红肉体,正是律动源泉,曾为猎户的云遥最先恍然大悟:“这里是……心!”
炎钧道:“应该不会错,我们到了柷楰的心房。”
“那这些奇怪的柱子,就是七经八脉了?”洛轻雪低头一望,船正被几条交错的经脉死死卡在其中,“怎么办,船被卡住了!”
鲜红的心与脉络,却受到黑雾所扰,弥漫的雾气越来越重,更像是有目的朝着众人汇聚。
雨蝶道:“此地不可久留,我施术带大家离开。”
“啊!”
一声惨叫,突然间,三郎跪倒在地,双手努力支撑,然而瞳孔大涨,七窍流血,只坚持片刻,待到云遥将他扶起之时,已没有了气息。
“怎么会这样?”云遥大喊。
雨蝶蹲下身为三郎探了探鼻息和脉搏,无奈摇头:“他已经去世了。”
炎钧托腮道:“莫非是因为此地雾气的缘故?我竟然从未想起过。”
“此话怎讲?”
“他们与天界众神一样,一直生活在清气充盈的地方,然而却没有神的本领。跟随我们离开腹中到了这里,因为与大鲲气孔相连,又有魔雾环绕,根本无法适应。”
洛轻雪道:“所以,三郎是被魔雾害死的?”
“可以这样说,但也不全是,他若真与我们一起回到上界,或许也会立刻因为浊气而毙命,只有在昆仑、蓬莱等地,才能勉强苟延残喘。”
云遥低声道:“也就是说他们这一族,已经习惯在大鲲腹中,根本无法离开了。”
就在此时,船舱里又一阵呼喊,本在剑中的楚离踏着小步跑出来。
“怎么了?”剑心略显关怀却又强装镇定地问道。
“有一间仓房里爬出来一个人,浑身是血,好可怕!”楚离道。
正说着,一位女子渐渐出现在几人视野中,仔细一看面容,她竟是不久之前所见,三郎的未婚妻子,五娘。
“是你!”雨蝶惊呼,“姑娘,你为何……”
“我听到他与你们的谈话,所以偷偷溜进船舱跟来,抱歉,吓到你们了。”
雨蝶眉间紧蹙,无语凝噎。
云遥道:“你快回去躲着,别出来,也许还有救。”
“没用的。”五娘苦笑,“我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当年父亲他们就是如此去世。”
“什么!”
“当年他们偷学仙人阵法,来到这一带,发觉不对后,父亲用全力将我送回,族民们一直以为我是一开始便被抛弃的。”
“你为何早不说出来?”
“这是我得知真相后与仙人商议决定,我们一族在柷楰腹中生活千万年,以血珊瑚的灵力修炼,维持岛屿不坠,不被溶为齑粉。支撑我们的信念,就是有朝一日能重回上界,看看这片天地是何模样。然而,一旦知道我们已经无法承受浊气熏染,无法离开此地,也许,连活下去的勇气也不会再有了,心死,是最可怕的。”
雨蝶微怒道:“你明知此事,为何不劝三郎,为何还要自己跟来?”
“我也才知,原来他从没喜欢过我,其实,当他不止一次向我诉说他对上界天地的向往,我就该想到。我敬佩他勇于冒险、执着不休,可他欺骗我百年,这是我对他的惩罚。至于跟来此地,是因为他死了,我也就了无牵挂……”
“荒唐的闹剧。”炎钧自语。
女子也跟着默默离开,倒在已然去世的三郎怀中,雨蝶捂着额头:“都怪我,我不该答应。”
说着,她忽然站立不稳,左右摇晃。
“祝姐姐!”
“雨蝶!”
而后不久,众人也一一有此症状,炎钧大喊:“糟了,魔雾会控制心神,都是这两个蠢货,害我们待得太久。”
云遥道:“我试试看驱走雾气,上次能救下白龙太子,这次说不定也能行。”
“别白费力气,会更容易失智,上一回作法的是蜃妖,而此时面对的不知是哪路神圣,连柷楰尚且被控制,何况我们。”
“难道就这样等死?”
层层黑雾不断涌来,将他们全然笼罩其中,地上的两具尸身则被吞噬淹没,转眼荡然无存。万念俱灰之际,在这生死一瞬之间,却有一缕柔和的光穿过黑雾,照亮了所有人。
当光芒渐渐黯淡,一切,像是在梦里。
海中孤岛,放眼望不到尽头,身在此地,仿佛整个世间仅有这一座岛屿。天边的红日较寻常所见大了好几倍,更近在咫尺。朝阳暖晖下,海面披上一层淡淡金纱,海浪拍打着耸立的礁石,游鱼不时跃出海面,翻一个滚又落入水里。白沙如银的岸边满布螺蚌、珊瑚,众人踩在浅湾处,脚下海草摇曳,清风吹起水面阵阵波纹。
此地风景,四处可见的生命,都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古老气息,碧蓝天空里,白云像是触手可及,却望不见一只飞鸟,隐隐觉得此地并不属于它们,又或许它们尚未诞生。
岸上不远处,一眼瀑布飞流直下,抬头竟也看不到边际,像是九天之上的水自云端落入凡间。
船已不见了踪影,洛轻雪大呼:“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已经回海面了?”
炎钧微微摇头:“应该没有,可能又是某处幻境,只怕,已经被魔雾所控制。”
“可我们现在不是很清醒?再说眼前一点也不像噩梦。”
“这,我也不甚明了。”
“那边有人!”
云遥指着瀑布下方,只见一位青衣女子侧身翩然而立,手持一朵七彩花蕾。
“七色堇!”众人走过来,炎钧轻呼,“我还以为是许多花瓣凑在一起。”
青衣女子转身道:“汝,识得此花?”
“这是古早以前的花,但因色泽斑斓,反而不利于虫群播种,违背自然之道,因此渐渐灭绝了。”
雨蝶喃喃:“古早以前的花,那我们此时是在……”
女子像是未能听懂,但对她而言,这又并不重要:“吾摘下这一朵,本想赠予希,她却言吾未有心系苍生的情怀。”
恍惚之间,炎钧像已知晓眼前女子的身份。此地又有黑雾袭来,却无法近女子之身,唯有渐渐散去,众人也得以幸免。
“之前是您救了我们?”炎钧拱手道。
女子微笑着点点头:“这里很危险,汝等太过弱小,还是赶快离去。”
其余几人一惊,如今以他们的本领,放眼人间也难寻对手,竟就这般遭受藐视。
云遥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姑娘究竟是何人?此地又是……”
“吾名柷楰。”
“您是柷楰神上!”剑心高呼,“不对呀,您不应该是一条很大的鱼……”
“吾是她心中善念,幻化为人面孔,而此地,是吾永远的回忆。”
“您也知有关于人的事?”炎钧问道。
“希曾对吾言,她要创造一种生命,生来便有盘古模样,以了却吾等不管如何修行,都无法全然修至此形貌的遗憾。而那种生命,便称为人。”
说着,柷楰缓缓走到几人身前,云遥和雨蝶站在最前方,各自被她握起一手。
“汝等,便是真正的人,非幻化而来。”
“正是。”雨蝶俯身点头答道。
“为何二人的气宇迥异?”
炎钧道:“后世众生大都有阴阳、雌雄之分,人也不例外,阴阳合一,方能繁衍子嗣。”
“可否令吾一观?”
“什么!”几人大惊,炎钧瞪眼道,“您老还好这一口……我是说,恐怕不便,当然,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轰!”
身后飞来一脚,洛轻雪毫不留情,将炎钧踹进土里。
“君上,我们人有人的礼仪和法度,恐怕不能遂您之愿。”雨蝶微微道。
“如此,吾不强求。”
柷楰又轻轻抚摸二人的脸庞,云遥只觉阵阵暖意,直沁心底,像海风拂面,欣慰之余,也不免替眼前的人担忧起来。
剑心四面环顾:“这是哪里?世间真有这样一处地方?”
“这里曾是世间最高处。”
“最高处?怪不得朝阳如此之大,像一伸手能触到云彩。”
“天与海相接,莫非这处幻境,是在海洋时代?”炎钧道。
柷楰点头:“正是,后来大水退去,地势凹陷,这里也开始下沉。不久前吾曾到此地,就在东极以北,此地仍在,但已同寻常山峦一般高。吾以汝等人族文字,在一块岩石上刻下一个‘希’。”
“正如有苏姑娘之前所说。”云遥低声道,“君上,您究竟怎么了,是谁让您醒来,又所图何事?”
“吾并未真正苏醒,而是被雾霭催入梦境,至于是谁,吾不知晓。幕后之人,托梦告诉吾许多后来之事,包括希下嫁一位凡人,与其共度百年。还有,那个字,也是他教吾该如何写。”
“看来这幕后指使是想以此乱您心神,怎么会连您也不认识他?”
“除了盘古与希,吾只识得神农氏、伏羲氏,其余后来所谓创世古神,皆不曾见。说来可笑,吾身为盘古之后世间最古老的生命,却对许多事物未有耳闻,吾心中,只有希而已。”
炎钧道:“晚辈始终不明白,您究竟有何心事未了,令魔雾有机可乘,还有,太古时您发怒,致十州陷入洪难,还吞噬了其中之一。”
“吾只想见希一面。”
“仅仅如此?”
柷楰倏而沉默,呼啸的海风骤然停止,随着她追忆往昔,这里一切都变得温意:“吾与希生在海洋时代,吾是所有鱼鲛之祖,希是所有腾蛇之祖,但在后世诞生以往,数万年来的岁月,这天地间唯有二人。吾与希在此,从朝霞看到晚暮,无论风吹雨落,雪舞霜飞。曾经约定,未能见证这片天地初生,但要一直相伴到它的终时。”
云遥大惊:“这片天地也会有寿终正寝的一日?”
“万物终有竟时,然而,当越来越多的生命现于在世间,希对它们多有照料,却渐渐将吾所遗忘,曾经的许诺变为一场空,这,正是吾所不愿。”
雨蝶道:“女娲娘娘她,也有自己的期许。”
炎钧轻声劝阻:“别多话,我们不配指点,眼下赶紧离开。”
柷楰道:“吾并非不能理喻,只是善恶相对,因雾霭侵扰,吾已愈发微弱。倘若没有转机,再过两日,吾将彻底消散,而另一个柷楰会全然苏醒、恶化,为雾霭所控,做出无法预料之事,会比太古时淹没十州,有过之无不及。”
众人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云遥道:“君上请安心,我们已经知晓该如何唤醒您,两天内一定解决。”
“唯愿如此。”
“那就事不宜迟了。”炎钧对雨蝶道:“有君上护佑,魔雾暂时无法侵入,这里是施展冥蝶阵法最好的地方。”
“我明白。”
雨蝶虽应声,心中也不知究竟该如何,上一次是在危难下突然爆发出来,不过今时的她修行也增长不少,凭记忆努力回想。
众人散开让路,等候许久,只见雨蝶周身环绕着幽光黯蓝的蝴蝶,如在南疆时一样,见此一幕,云遥、炎钧等人不免心中有所顾忌,怕自己也如之前那具修蛇骸骨,被蚕食为粉末。
剑心看形势不妙,在一旁辅以咒印,冥蝶按其指引,有序地飞舞,最终形成一具越行阵法,护送几人缓缓离开这片古老的风景。
“孩子们,保重。”瀑布下的青衣女子目送透光的几人,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