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剑留在不周山下无法带走,关于他的记忆,仅剩下这一只酒葫芦。
云遥回首望向昆仑,方才落地之前,见那里也破败不堪,他想过探望,但觉师伯离开,自己有不可推脱之责,遂也无颜去见昔日故人们。
洛轻雪仍旧未醒,悬着的心始终没能放下。
如鸳仰首望道:“我本以为昆仑是为她疗伤的不二之选,但瑶宫结界已破,此地灵气外泄,也不可久留了,还是先回中土富饶之地再作打算。”
“她是否伤得很重?”云遥道。
“不错,被魔幽那一击伤得非常重,但祝丫头已为她看过了,并无生命之忧。”
说着,两人一同望去,女子立足一旁,兀自神伤。
“雨蝶。”云遥走上前。
“所有悲剧,都是我酿成的。”
“不,即使没有你,冥蝶也会寻找另一位至阴之时出生的宿主,若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人,也许世间早已毁灭了,你已做到了能做的一切。”
“不错,”如鸳道,“能度过此劫,除了他们舍命相拼,你的意志顽抗也功不可没。”
“可是……”
仍想多言,几缕剑光从山脉飞下,如鸳道:“走罢,昆仑弟子来了,别招惹是非。”
云遥道:“我们去哪里?”
“我想到阆州一趟,把这只酒壶埋在你们所说的石像下。”
“好。”
阆州一切渐渐还复如常,山明水秀的小城免于一难,可是,这一场大旱扰乱时节,本该到来的初春迟迟未见踪影。
寒潮汹涌,大雪纷飞,人们归于沉寂,一切景致都难掩凄婉。江水静如止,岸边轻舟泛泛,渔歌缭缭,经久不绝。
三人将洛轻雪安置在客栈中,来到城郊山头。
少年玄清的石像前,云遥俯身跪地,将酒葫芦渐渐埋藏,却在此时,从稀松的土地中刨出一封信笺。
雨蝶道:“这封信是他留下的?可我们之前到此,未发觉土地被翻过。”
“一定是去往不周山之前,在此留下。”云遥道。
“信?我看不见,念来听听。”如鸳道。
云遥缓缓拖出,那些字迹重见天日,竟闪烁着绚烂的光彩。
“呈一生无法忘怀之人,若见此信,我应已离开了,自从在北极星宫被天璇星诅咒,便已预感到自己的结局。我怕世间因我而受牵连,直到姬先生告诉我,诅咒之意并非天地就此覆灭,只是我无法看见,适才心安。此时此刻,不知人间是否安然,倘若九黎诸神还在,希望这封信,能带给你们本属于我的勇气和意志去面对。”
三人痛哭流涕,再难抑制。
“此生确负人良多,但从未负过心怀,回首过往,也觉无憾。云遥,不,云遥师侄,若一切尚未结束,余下就交给你了,隐瞒你们太久,不知玄清师伯生前还能否与你相认,但无论怎样,能和你相识,是我莫大荣幸,也是毕生的骄傲,你让我明白何为‘吾道不孤’,让我在这条路上坚定地一往无前。”
“师伯……”读到此刻,云遥已无法忍受,将剩下交给雨蝶继续念着。
“老狐狸,对不起,本以为自己一生决不会食言,可答应你的,怕只有来世再还了。此行面对他们,一旦身败,八成是魂飞魄散、永逝天地间,若侥幸还有来生,再赴承诺。”
如鸳仰首,泪水似泉涌而下:“不再有了,你已永远散去……”
黄昏,雨蝶先行一步回到城中,云遥和如鸳仍旧坐在山间不肯离去。
晚霞照耀着积雪,分外感伤,大哭一场过后,云遥依旧泪眼婆娑:“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也未应答我一声,我仍旧没能分清,究竟该唤大叔还是师伯。我多想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时分,我们还在蜀山脚下的寒夜里,对饮千杯。可我也明白,无论有多想念,多不舍,我一生最敬仰的人,永远离开了。”
如鸳道:“你无需为此而有愧,无论责怪于谁,也不能怪你。他的离开,就像是冥冥中早已注定,回想过往一路,确乎常常预兆着今时一别。”
“可我……”
“你要做的,是珍惜眼前人,因为一切还没有结束。”
“你言下之意是?”
“女魃化身的冥蝶,仍在她体内,那一剑未能彻底毁灭,我想一来是担心雨蝶安危,二来是斩杀双子神已耗尽所有。”
“我明白,可今后再没有人从中作梗,我想至少能回到以前,度过一段安宁的时光。”
如鸳微微摇首:“恐怕没有想得容易,因为接近苏醒过一次,对旱神而言,有了此番记忆,下一次或许不远了,你要时时提防。”
云遥迟疑道:“旱神女魃……若我面对她,又有多少把握?”
“只要她一睁眼,人间便输了,她曾有多眷恋黄帝,就有多恨黄帝与嫘祖的后人。她会在转瞬将千万生灵变为干尸,不是像蚩尤亲信那样玩弄人心而已,至于你们孰强孰弱,已不重要。还有,无论如何,雨蝶都难逃一死。”
“为何,为何宿主不是我?”云遥紧握双拳。
如鸳道:“现在看来,你们的邂逅或许也是命中注定,你为了寻找逃出三皇殿的冥蝶而落下凡尘,寻找的却正是她。”
“倘若没有我们相遇那一天,一切,也许都会不同罢。”
如鸳无奈长叹。
相谈戛然而止,只见远处,雨蝶匆匆走来:“不好了,你们快去看看!”
回到城中,洛轻雪口吐污血,面色惨白。
如鸳上前诊脉,疑虑道:“又复发了?”
“我也不明白这是何故。”雨蝶捂着额头,忽然间也觉不适,随之倒下。
安顿好两人,如鸳苦苦皱眉:“看来我果然没猜错,冥蝶苏醒,远未结束。至于洛丫头,伤势比所想更为深重,如此下去,恐怕有性命之忧,需立刻带她到灵气充沛之处疗养,可昆仑结界已破,不知还有何方……”
“我知道有一地。”
“哪里?”
“长白山,那是宓妃曾经拜师东王公之地,如今还有两位仙长守护。”
如鸳欣喜:“好,我带她去长白山,雨蝶就交给你了,有何对策,怎样抉择,一切全在于你。”
少年埋首不语。
“云遥、云遥!”两人正在话语间,只见洛轻雪昏迷中挥舞双手。
云遥紧紧握住她:“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如鸳道:“能为你挡下,即使重来,我想她也不会后悔罢。”
“云遥,我有好多话对你说,可我们的回忆太长,却不知从何说起……”洛轻雪依旧在梦中喃喃低语。
“你一定要平安,我等你回来,再慢慢告诉我。”云遥只觉短短一朝,却流尽一生的泪。
如鸳道:“你作好打算,即使她能平安渡过,或许也回不到从前了。”
“怎讲?”
“或许宓妃神魂将永远沉睡,穷尽此生也难再苏醒,也就是说,她将变为凡人,失去所有修行,不知还能否复得。”
“我,明白了。”
如鸳抱起洛轻雪,短暂作别之后,飞离阆州。
又一个清晨,云遥坐在客栈院落中捣药,听闻天际声响,起身望去,十余名弟子着各式衣装,无疑来自昆仑诸派。
“云遥师弟,许久未见。”
“我不认识你们。”
“但我记得你,当年比武大会上你拼命护她,如今看来却是错负了,她为女魃宿主已传得世人皆知。”
“你们如何知道?”
“诸位前辈也许修行不足,但阅历非同小可,种种过往,岂会猜不出?快把人交出来,以绝后患!”
云遥环顾一周,庆幸不见瑶宫之人,否则本已饱经摧残的心将更难以承受。
“快把人交出来!”众人相继附和。
“是谁授意?”
“还能有谁,我们各自奉师命下山,你识相些赶快交人,莫等到我们风火传信招来所有弟子,连累这一方百姓。”
云遥道:“这里是他的故乡,没有人比我更不愿牵连此地,所以,趁现在赶快给我离去。”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十余弟子举起手中剑,却来不及出招,云遥一挥衣袖,尽数折断。
“可恶,你等着,我们这就去召集所有人!”
“走!”
眼下虽是平息,却引来阆州城中不少百姓,而身后门扉缓缓推开,是雨蝶休憩一夜已然清醒。
“云遥……”
“我们该走了,来年再拜祭他。”
“去哪里?”
“天涯海角,只要不再被找到。”
“可是,我累了。”
“你想去哪儿,都随你。”
“我想再回故土,拜一拜我爹,之后我们就隐居山上,再也不过问世事了。”
云遥微微点头,搀扶着她走出城外,御剑而飞。
数月之后,山下小镇已渐渐重现生机,那些逃去外乡避难的人们终回到故土。
唯有最是残破的祝府已无可挽救,两人在废墟中拜祭,雨蝶掩面痛哭,泪水涟涟。
云遥望着墓碑,心中念道:“伯父,我答应过你好好照顾她,决不食言。”
“看!灾星回来了!”
“快赶走,别让他们留下!”
只见熟悉的乡亲们立于远方,雨蝶一时心急,彷徨无措,再度陷入昏迷中。
云遥抱着她,脚下唤出法印,瞬移离开,只留下懵懂的人们。
这一番倒下,却再也不曾起身。
两人住在山顶木屋,数日以来,少年寸步不离地照顾她,却目睹着一朝朝愈发憔悴。
“云遥,我应当,不久于人世了。”雨蝶卧在榻上,微微道。
“不,不会。”
“我的境况只有我最明白,虽然再无指引,但此前已聚灵足够,我已阻止不了她,她就快醒来了。”
“你好好歇下,我一定会找到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