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一位彪形大汉,一身红袍,高帽虬髯,胡须遮住半边脸。相貌甚是吓人,孩童见了恐怕止不住啼哭。
此人,赫然便是冥府天师钟馗,也是众人先前所见,昆仑鬼道门一派之主,钟炼前辈的已故兄长。
钟馗收回策魔剑、勾魂锁,府君所赐的镇邪印也黯淡了光芒,变作寻常大小,飞至他的掌心。
“天师!”陆咎顿时跪下,浑身颤栗,“拜见天师。”
“陆咎,你好大的胆子!”钟馗怒喝道,“身为府判,徇私枉法,欺上瞒下,岂有此理!”
“天师,属下不知何罪之有。”
“吾自阳间归来,在河畔许久等不到船只,便俯身岸边与冥河中的残魂对话,才得知你收受船夫的财物,纵容他迫害女子魂魄。若非船夫被人所杀,他们永远也不敢浮上岸来道出实情。”
洛轻雪道:“他做的坏事远不止这些,弄淆我的身世,害人丢了命魂,还有操纵怨鬼,酿成这场人间大难。”
“不,这些不是我做的!勿要血口喷人!”
钟馗道:“若与你无关,为何急于灭口,连自己人也要牵连其中?”
“天师,属下一时想不起来,属下承认是做错了很多事,但有些一时半会儿难以确认。”
“押下去!你做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稍后自会查清。”
陆咎被十余名衙役押解离开,云遥等人赶忙上前拜会。
“拜见天师。”
“不必多礼,吾记得你们,之前在魏王陵时便是诸位平定劫数,才令人间免于一难,未让更多人遭灾。”
雨蝶道:“此事天师竟也知晓。”
“凡三界内与鬼魂有关,吾皆知晓。这个小崔,自从当了府君,疏于琐事,用人不察,险些酿成大祸,又多亏诸位及时赶来。”
“严重了,还望天师即刻安排,收降浮屠血海中的怨鬼。”
“吾自会前往,而今辰时已到,通往人间的大门关闭,诸位恐怕要在此留上一阵,再等天黑之后方可离去。”
云遥道:“大人,那我的身世怎么办?”
“还有我。”洛轻雪道。
“安心,吾会请阎罗王大人探查,府中执事者除了我与小崔,还有十殿阎王,虽然他们大多已经赋闲。女娲石在三界中有三处投影,人界为轮回镜,地界中为一株苍梧树,此树便由阎罗王管辖,连生死簿亦是从中刻录下,如若查不出,便领你们亲自前往。”
“多谢!”云遥拱手道。
“诸位若无事,也可前去拜见十殿阎王,吾将吩咐下去,你们可在冥府四处走动,无人敢拦截。”
说罢,彪汉即将离去,云遥一声劝阻:“且慢,您可还记得钟炼前辈,他对您甚是想念。”
谁料提及此名,钟馗却一脸愤然:“你替我转告那个小子,生在世间就好好活着,有我在,阴间、地界之事无需他来忧心。枉我含辛茹苦将他带大,可不是想看一个只顾修道,修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等他将来死的那一天,兄弟二人有的是机会好好叙旧,若到那时叹一世白活,我定饶不了他!”
“明、明白了。”云遥低声答道。
经历一幕又一幕惊心动魄的生死时刻,这一场地界之行终于快要结束,一切近乎尘埃落定,只是静静等候着下个夜晚。
绕过前殿,才知冥府比之前猜测要广阔许多,心中不安与恐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哀愁。
城外河畔,河水清莹透彻,漂浮着墨蓝的淡淡幽光,彩带般的虹桥跨越两岸,无数生灵排着长路一一走过。
城垣下河岸边,开满火一样的花朵,花如龙爪,枝叶细长。花状时而在风中微笑,抚慰告别的人们,时而又皱起脸颊,忧郁地诉说着古今世事。
而对岸,盘坐一位垂钓老者,如一尊石像纹丝不动,炎钧漫步至此,心中感慨万千,忽见老翁,遂走到对岸。
“直钩垂钓,你在效仿姜太公?”
老者点头:“可以如此说,许多阴差鬼卒生前都是罪人,在此任职也不安分,老朽以直钩钓鱼,引他们前来询问,就能抓到那些不好好当差的家伙。”
炎钧有如醍醐灌顶:“如此执法,当真大开眼界。”
“此外,我也关怀众生疾苦,只想亲眼目送他们从桥上走过。”
“掌管此地的人,莫非就是......”
“老朽初江王,此地乃冥河上游三途川,也叫作忘川,而对岸那些红花,就是被称作彼岸花的曼珠沙华。”
“彼岸花木,忘川三途。”
初江王道:“所有转世的魂魄都需走过这座桥,饮下忘川之水,忘却前世之事,生前种种留在彼岸,开成花朵。”
炎钧眺望那络绎不绝往生的魂魄:“若是我也能像他们一样该多好,短短几十载便是一世,之后抛下所有伤痛,又一段新的旅途。”
“抛下的不只是伤痛,也有珍贵的记忆,过了今生还有来世,又不知会面临怎样的苦难,生生世世轮回不止。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但这些过往的人同样也会对你艳羡。”
炎钧苦笑:“是呀,或轮回苦难,或亘古悲寥,天地间无谁能逃这一劫,年岁许久,至少还有机会去改变。”
忘川河畔,彼岸花丛中,楚离一蹦一跳地嬉闹着,在剑里沉闷许久,当一切平定后,她终于能出来透气。
“这些花好漂亮!”
剑心道:“它们叫彼岸花,亦或是曼珠沙华,由死者生前的记忆结成。”
“剑心,你怎么会知道?”
“很久以前就听娘自言自语地说过,希望生命中那些短暂的美好,开成一朵最耀眼的曼珠沙华,等到来世再过忘川,说不定亦会想起。”
而就在此时,一缕琴声飘然而至,这琴曲对于他们二人再熟悉也不过,剑心于花海中四处寻觅,楚离紧跟在身后。
“剑心,你慢一点,等等我!”
“娘!”
剑心不断地呼喊,这首琴曲在他年幼时依稀听过许多次,后来于司南佩的幻境中听过完整一遍,之前又与凝乐前辈合奏,即使只响起一句,也能够分辨出。
一曲作罢,余音绕梁久久不散,剑心和楚离终于在彼岸花丛中找到抚琴之人,花海里一片旷野,一座竖直而下悬浮于空的长石,巨石上刻满图画,每一幅都是一段往昔。一位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正收起古朴的七弦琴。
“是你在弹奏?你是谁,为何知道这首琴曲?”剑心问道。
“小生叶凤之,秦广王麾下一名主簿,这首琴曲是恩人传授于我。”
“恩人?”
剑心正想问下去,楚离却先一步察觉,大喊道:“剑心,他不是魂魄,也是和你一样的活人!”
“不错,小姑娘好眼力。”叶凤之答道。
“活人,在地界任职,怎么可能?”剑心道。
“我是为了寻找她而来。”
“谁?”
“她叫顾佩蓉,是我的结发妻子,本是岷州一位布商之女。我十六岁与佩蓉结姻,在岳丈家扶持下进京赶考,多年寒窗苦读终于高中进士,成为相国门生。我生得此番相貌,被相国之女看上,为了大好前程,我谎称孑然一身,又娶了相国千金,再未还乡过。”
“你怎么能这样?”楚离怨道。
“后来,相国被扳倒,一家皆遭株连,我并非血亲才免受一难,流放三年后回到岷州,才得知家中变故,岳丈、岳母不幸离世,佩蓉也在不久后抑郁而终,听邻里说,她生前一直等着我,即使托人打探到我在京城所做之事,依旧在等。”
叶凤之眼角闪烁泪光:“我无法饶恕自己,于是想尽办法,历经九死一生闯入地界,可惜晚了一步,佩蓉已经转世了,她的记忆留在岸边,长成一朵曼珠沙华,就是我身边这一株。”
剑心和楚离埋下头去,望见一朵尚未绽放的花蕾,剑心道:“才生根不久,应是最近之事。”
“不错,十余年前的事。”叶凤之答道,“随着曼珠沙华不断成长,那些记忆会被渐渐吸食,无法辨认,幸好我及时赶来,才知佩蓉的前世化为哪一朵,于是一有空暇便在此抚琴奏乐,想起佩蓉生前最喜欢去梨园听曲,如此也算弥补一二。”
楚离道:“叶大哥,既然佩蓉姐姐已经走了,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呀?”
“我在等她下一世的魂魄,地界有个传说,六道轮回处所有生灵皆排起长队一前一后而往,但若两人能执手并肩跳下去,下一世便会生在一起,虽说能否走到最后仍看天缘,但总算是尽人事。”
剑心道:“这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地界亦讲情面,我为秦广王当差多年,无功也有苦劳,如此不算大事。”
“对了,你一介凡人不被赶走便是万幸,如何在地界任职?”
叶凤之道:“这便要多谢恩人,她用彼岸花枝筑成这柄琴,在忘川河畔弹奏一曲,我为琴声所引,寻到了她。她生前是昆仑山上一位仙人,与其师兄踏遍世间斩妖除魔,立下功德无数,我在阳间并无大错,她只将功德分我一半,就让我能成为秦广王麾下,长留地界。她还传我此琴,教我此曲。”
“她为何对你这么好?”楚离问道。
“当然会有代价,作为回报,我在此等候佩蓉时,也需替她等候两人,道一声歉,那两人是她的师兄和孩子。”
剑心忽然一颤。
叶凤之接着道:“我不是很清楚她的生平,亦不敢多问,只是记得她嘱咐的话。她愧对师兄,当年一时情急出于报复,嫁与不该嫁之人,酿成一段过错的姻缘,虽然师兄葬身昆仑山巅不再复返,她亦觉心中悔恨。她愧对自己的孩子,是因自己恨屋及乌,未能尽到一位母亲的责任,劳烦外公将孙儿从小带大,当离世之后,回顾生平,才恍然醒悟。”
“她、她为何不留下来?”剑心含着泪问道。
“她说此生太累,且无颜面对师兄和孩子,就让我代为致歉,小兄弟,你寻琴音而来,该不会?”
剑心微微点头:“我就是她的儿子。”
“太好了,你娘亲当年着实悔恨万分,希望你能谅解。”
“我......”
“你若能原谅她,就取一株盛开的彼岸花枝,放在这座三生石下,倘若她今后再路过忘川,想起生前种种,也会心安。”
“这是我娘的吩咐?”
“不错,这是对你。至于你娘的师兄,听闻他有一颗侠骨柔心,若不愿采摘,就捡几片飘落的花瓣拼成一朵,如同当年送给你娘的七彩花一样。”
剑心按叶凤之的话照做,摘下一朵曼珠沙华,置于巨石前久久凝望。
“叶大哥,这座石头为何叫三生石?”楚离问道。
“逝者的记忆留在彼岸,很快便会滋养花枝而消弭,若是有永世不肯忘怀的情感,可以将其刻在石头上,但最多保留三生,过往的人们站在这块石头前,可以望见自己三生以来刻下的东西。”
楚离掰起指头数了数,忽然道:“那每一世过来看一眼,把以前刻下的再刻一遍,是不是就能永远流传了?”
叶凤之笑道:“话虽如此,可许多人古稀而终,无憾、无怨、无悔,从未想过要来看一眼,就算望到了,不管前世多么刻骨铭心的记忆,今生的自己仿佛局外看客,没有多少人愿意接着记下。”
“这样。”
“曾经我闲来无事望着这块石头,看到了前世自己刻下的弥天怨恨,原来我前世在一大户人家中作苦役,而佩蓉的前世正是那家夫人,我不慎打碎了她价值千金的宝贵玉镯,被她命人投入河中溺死。说来可笑,也许正是她前世欠我的,今生才会这般等候。”
“既然这样,叶大哥你也不用太愧疚了。”楚离道。
“不,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我一定会等到她。今日真是有幸能遇见恩人的孩子,且你并未过世,只是与我当年一样闯入地界,愿你回去之后余生平安。”
剑心躬身示谢,叶凤之道:“对了,勿怪我多言,请你好好珍视身边的人,勿再有我这样的悲剧,到那时悔之晚矣。”
剑心微微转头,偷望了楚离一眼:“我会的,多谢提醒。”
“还有一件事,你可知你娘亲师兄的线索?”
剑心摇头:“抱歉,无能为力。”
“唉,不知能否替她等到师兄谅解,能否看那人也将一株彼岸花放在此地。”
道别后,叶凤之目送剑心和楚离远去,回身抱起古琴,可此时,剑心放下的一株花旁又多了一株,且并非采摘下,而是用飘落的花瓣拼成。
“谁,是她的师兄!阁下在哪里?请现身一叙!”
久久无人应答,叶凤之也悄然离开,三生石后,倚着吕长歌的身影,一阵寒风吹过,漫天飞舞的火红花瓣飘落在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