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道门位于昆仑自西北第三处,不似各派位于山顶,而近乎遮掩于山腹之中,听闻与鬼神有关,本以为会有些可憎,其实却并非如此。
山中道路崎岖,渐渐昏暗,四周岩壁上燃烧着暖心、肃穆的淡淡火焰,最后,像是位临无底深渊,沿着盘旋的石阶不断下行,直到尽头,一座恢宏的地下城池。越过城门处,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十丈余宽,刻有阴阳二极的古老祭坛。
登台远望,在这里,整片天地皆是一幅奇幻之景。极目所视空旷、寂静,漆黑的天幕中有萤火勾出一座大殿的轮廓,星芒在微凉的风中摇曳。
按玄华道长所说,前方便是此派正殿,谓之长生殿。“长生”二字取自已神隐太虚的南极长生大帝,管辖所有鬼神的帝君,地界之中仅次于地皇神农氏。
而阴阳两极坛与长生殿间,赫然一条百层高的青玉石路,此路名为“玉穹阶”,踏过此路,求鬼神不扰。
这一派甚是冷清,除两名领路弟子,一时难见他人。走完玉穹阶,来到长生殿外,待其中一位进殿禀报的弟子归来,继续领着玄华长老与几位后辈前行。
高堂之上,看似中年的男子,一袭墨蓝太极道服,长发飘零,满面虬髯。
“玄华师兄,久违了。”男子走上前来,拱手作揖。
“多年未见,阁下风采依旧。”
“您也不遑多让。”
玄华转身道:“孩子们,这位便是鬼道门主,鬼师钟炼。”
“拜见师叔。”众人以雨蝶为首,相继俯身行礼。
“诸位晚辈免礼。”
玄华道:“你们对鬼师的名号或许不甚了解,但要说起他的兄长……”
“师兄,好汉不提当年,英雄不问出身,何须如此?”
“罢了,罢了。”玄华微笑。
钟炼问道:“凝书掌门近来可好?”
“甚好,不过有些心事难平,故无法登门前来,只能由我这老叟拜访,实在有失礼数。”
“岂敢,玄华师兄折煞我也,谁说掌门定需掌门亲自拜见,这两个字也不过一虚名尔尔,您德高望重,亦令寒门蓬荜生辉。只是,我有一事本想亲自告知与她。”
“何事,能否由我代为转达?”
“这,我也不知如何说起。”钟炼犹豫不绝,缓缓开口,“近来修行更进一步,我窥探地界过往三百余年生灵踪迹,却并未找到玄清师兄。因而猜测,或许他并未离开,而是活在世间某处,又或许,魂魄皆散,无影无踪。”
众人大惊,玄华却微露愁容,而今世间,只有他们几位瑶宫长老得知玄清仍在世。
“师兄莫不相信?”
“若真未离世,如此多年不归,或许已丢失记忆,如今活得逍遥自在,我们又何须叨扰。若是后者,那也只能顺应天意了。”
“唉。”
玄华轻声对雨蝶道:“待云遥醒来,此事不必相告于他,以免徒添困扰。”
“是,师父。”雨蝶微微点头。
钟炼道:“师兄,请上坐。”
高阔的大殿略显昏暗,两旁有袅袅烛火,隐约望见四处角落各伫立一座灯塔,此时却未点燃,像是非同凡物。
听闻一番讲述,钟炼望向众人,竖起拇指赞不绝口:“贵派当真后生可畏,几名年轻弟子,竟阻止远古巨神,大鲲之祖。”
“前辈过誉。”雨蝶答道。
“诸位安心,我定为你们的朋友好生查看。”
话语间,四座灯塔亮起盛放的幽光,剑心原本将云遥背在身后,忽觉一阵飘然,肩头失去重担,云遥渐渐漂浮起来,以平躺之势悬于半空,四座灯塔的光芒汇聚,变为光阵将他包裹其间。
钟炼闭目会神高举双手,掌心捧作莲状,光芒不断自云遥涌向他,仿佛片刻之间,他已洞悉眼前少年所有。
众人时而注视云遥的状况,时而盯向鬼师面容,渐渐地,只望见眉目越发凝重,像是极为不妙。随即,他忽而收手,强忍住惊恐之态,放云遥缓缓下落,剑心再度接住云遥,扛在肩头。
玄华不禁问道:“如何?先前观其伤势已愈却仍未苏醒,怀疑与魂魄有关,适才前来。”
“师兄,这少年是何来历?”
“这,我也无法说清,当初收几人入门,并未细问身世,究竟怎么了?”
“他,没有命魂!”
幽暗的大殿,恍如夜幕下一声惊雷。
钟炼道:“众生有三魂七魄,三魂为天、地、命,天魂主宰外貌、肤相、天资。地魂左右情思、神识、心念。而命魂,决定了一生的起始和归途。”
雨蝶道:“常言说‘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往身’,可从未听闻缺失命魂一说,是否因为我们之前遭遇的那场梦境?”
“我亦不能笃定,只能观其当前,无法探寻缘由。”
剑心道:“定是如此,毕竟之前一路他都好好的。”
“未必。”
“前辈此言何意?”
“缺少命魂之人,一样可以存活于世,只是命运由命魂来定,不由自己主宰。”
“你是说,他生来便没有命魂?”
“不无可能,此次是因魂魄受创,虽已痊愈但缺少命魂指引,故未醒来。”
玄华道:“那我们眼下又该如何?”
“我派有一宝物命魂玉,也唤作六合卜玉,可取代命魂使人苏醒,不过此举恐有违天道。”
雨蝶道:“倘若他生来便是如此,即使有违也与前辈无关,只是,这宝物会否有损?若只能用一回,如此大恩受之有愧。”
“姑娘这倒不必挂怀,当年贵派玄清师兄于我有救命之恩,小事不值一提,可是……”
钟炼长叹一声,忧愁道:“即使醒来,他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唯有找到命魂方才可解。”
洛轻雪道:“也就是说,他接下来会怎样,由不得他?”
“大致如此,他的命魂一定尚在,却不知会在何地,或许他醒后仍像过往一样好好活着,又或许,突然一天便不辞而别离开你们,这一切都按命魂左右。”
玄华道:“数百年来,此事却头一回听闻。”
钟炼道:“缺少命魂者,本就亘古难遇,因为命魂比余下两魂七魄更加坚定,若连命魂都有毁灭般重创,往往一切尽散。独缺命魂,其中定有缘故,地界冥府之中或许有你们要找的答案,但常人却难以到达。”
随后,钟炼命两位弟子抬来一座浑圆银器,开盖后只见一颗青翠玉石,便如殿外的玉穹阶一样瑰丽、斑驳。
此物自云遥头顶,渐渐灌入全身,钟炼全力施术,略显凄离的光晕中,少年缓缓睁眼,众人皆上前问候。
“诸位,命魂玉适才入身,需先观望两日,而今天色已晚,请好生歇息,有何话语明日再谈。”
山外夜色深沉,此地虽处山中,却有一座天井,可望见夜空景致。
今夜,注定有人不能入眠。
云遥独坐祭坛上,透过天井,眺望着寥寥星空。
“在想何事?”雨蝶缓缓走来,也置身一旁。
“你还没休息?”云遥道。
“我猜你一定睡不着,因而我也放心不下。”
云遥听她诉说轮回镜中所见,无奈苦笑一声:“伊祁尧,可惜我读书少,对他并不了解。”
“将来有机会,再慢慢说与你听。其实之前我忽然明白,只凭文字,很难对过去人事知会透彻,尤其心底的震撼,先古以往,定然还有许多。我希望,我在轮回镜中看到的,属于你的记忆,有一天你也能想起那一幕,而非听我只字片语。”
“已经足够了,眼下我不想知道我与帝尧何关,这柄‘天道慈航’就是他遗落的佩剑,或许我成为剑的主人,也因此继承了他许多记忆。至于你说,梦中那个尧与我一模一样,可能我不觉将自己代入他的回忆中。”
雨蝶微微道:“这也不无可能,之前竟从未想过。”
“眼下,我更想知道有关命魂。小时候,我渴望有非凡的身世,后来当我经历许多,已别无所求,只期许一个交代。可最后,上天还是在与我说笑。”
“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也不知,或许先问问鬼师,能否替他做些什么以示报答,然后就出海去找炎钧,将来若有机会,再探寻我的过往。雨蝶,对不起,我一时恐怕不能和你离开昆仑了,当初说好向掌门辞行,我却遇上这变故。”
云遥欲言又止,心中念道:“我连自己怎样活着都无法左右,如何陪你走下去?也许不知哪天便离开了。”
雨蝶摇头:“我和你一同去找。”
“可是伯父他……”
“只要得空去看我爹一眼就好,先前娄先生说得对,我们在坎图沙、遥夜湾,度过千百年岁,可回来世间才不过几个时辰而已。我爹对我,应也不会有太多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