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流月山、月之痕?”
月又近了几分,近到登上山顶触手可及,只是仍有一块被遮蔽,不够圆满。
而她站在山林尽头,眺望高处,峰峦后那铺天盖地的弦月,四周如玉绸般垂下的大小瀑布,随处可见泛着点点星光的琪花瑶草。还有,带着远古遗韵,山涧潺潺不绝的细水长流声,远方天际那无边之海汹涌澎湃的轰鸣。
这一幕,美到令她哽咽,唯一遗憾,便是最重要的地方,山巅那片月光下,几分空旷寂寥,缺少点缀此景的人事。
夜风拂动山林,让树梢沙沙作响,其间像是有几缕轻微的脚步,转身瞧去,她险些呼唤出名字,但很清楚仍在梦里,故不多言,只是静静观望。
和云遥近乎一模一样的少年,不似他肤色黝黑,容颜更加俊朗。此外,眉宇间少有轻狂、放纵,而多了悲天悯人、怀济苍生的柔情。
少年身背竹篓,手握锄钩,于林中寻寻觅觅。蹑手蹑脚,像在找寻一株草木,却不忍连累任何一片花枝。
许久,苦寻无果,少年登上山顶,放下竹篓,将锄钩扔进其中。举目眺望对岸险峰峭壁上那些难摘的花草。可是,似乎仍未有他想要的一株,渐渐地,少年有些呆滞,眼神中只剩失落、彷徨。
忽然,大风刮过,将他放下的两样事物吹下山崖,来不及伸手,只能望着它们倏尔直落,掉入碧水寒流中,溅起浪花一簇,随波飘向大海。
少年彻底茫然,而此时,整座山峦竟有些颤抖,俯身望去,水中乱流激荡,狂风汇聚,转眼间,一条青黑巨龙盘亘而出,古老、肃然,神威千重,傲然一世。
“是龙!”少年顿时语塞,生平也从未一见。
黑龙的眼瞳呈湛蓝之色,更有点点光芒,如星空浩渺。不知其浮出水面多少,或许深渊下海流中,尚有无法丈量的巨大身躯,但仅龙首,便比少年宽阔数倍。此刻双目大开,长须飘然,眼神中带着微怒,藐视山巅之人。
“何人在此,竟敢扰吾清修!”刹那间,仿佛天地都在低吼,声响震耳欲聋。
“我并非有意叨扰。” 一时,少年因惊愕而手足无措。
“速速离去,饶尔一命。”
少年渐缓过,毅然决然道:“神龙!晚辈需采摘一株药草,寻得之前决不可离去,请见谅。”
顿时,杀伐之气滚滚而来,龙首靠近,对视的两双眼,已在咫尺间。
黑龙右爪亮起一片光晕,隐约漂浮着热流,骤然狂啸:“既如此,便拿出所有本领,让吾看看,凭何有胆量如此说话。”
“我不愿与您动手。”
“凡夫俗子,同吾一战三生有幸,化为齑粉也当无所怨言。”
巨龙不由分说,气息大盛,一道灰暗的天光砸下,少年脚下一蹬,顷刻腾空躲闪,当光芒劈来,草木顿时枯竭生烟。
少年凌空未落,又一道天光劈下,他高举双手形成一座法阵,挡住一击。
黑龙震怒,沉浸于水中的龙尾抬起,巨大盘亘的身躯近乎遮住整片月,阴云密布,风雷万钧,卷起的水浪化作暴雨。眼中闪烁着撼人心魄的幽光,两道光柱自双眼喷涌而出,变为龙的模样,双龙交汇,朝山崖上少年袭去。
少年俯身欲躲,但回头望了一眼那葱郁山林,或许自己要找寻的草木正在其中,只是一时疏忽错过了而已。
于是,少年舍命相搏,双手汇于身前,祭出阵法迎面而上。这一晚若是在人间眺望,不知会看见明月中怎样轰动一幕。
相撞之时,整片仙境无谁幸免,除了一位本不属于这里的女子。当光芒渐渐消散,山石草木重归平静,流月山巅,一片青黑的龙鳞悄然滑落,少年抬起右手接下,仰望着几分余怒、几分惊诧的黑龙。
“抱歉,并非有意。”
“不错,吾虽重伤在身,不复太古神力,但一介凡人能与吾战至此,实属不易,无怪乎,有胆不肯离开。”
一时,少年无言以对。
黑龙问道:“小子,缘何来此,意欲何为?”
少年拱手一礼:“我妻身怀六甲,然小儿难生,母子危矣,寻遍名医无果,于先辈灵位前日夜祷告。高祖曾问道崆峒山,昨夜似是高祖显灵祈福,山中仙人托梦交付一只古木匣,令我打开前来,寻一片龙鳞草入药,方可救我妻儿。”
“可有找到?”
“不曾,我也研读过诸多药典,龙鳞草似乎长在终年苦寒之地,不像会在此处,不知仙人是否记错。”
黑龙缓缓点头,仿佛已然明了:“原来如此,他知吾在此地,怕告诉你真相,你妻宁愿一死,也不肯放你来冒此大险。”
“您是说……”
“他并非要你来寻龙鳞草,而是吾一缕鳞片,寻常龙鳞也未必能救你妻儿,唯有吾数万年修行或可一试。”
少年恍然大悟,心中暗叹机缘巧合,盯着掌心那意外挑落的青黑龙鳞,此刻却面露忧愁,不知眼前通天彻地的神龙会否夺回。
“望您成全。”
“梦中仙人是谁,吾若遇见这厮,定要剥其筋骨泄愤!至于这片龙鳞,便赠与你手,方才因旧伤而神智恍惚,愠怒一时,倘若真毁去这片仙境,吾恐难再寻得一处清修之所。”
少年手捧黑鳞跪拜答谢:“多谢神龙!至于仙人名号,我也……”
“不知,亦或是不愿?”
“我不能提起。”
“好小子,有骨气,吾不过随口一言,你不说,吾也一样知晓。”
黑龙露出一丝微悦,却又转瞬消散,变得凝重:“崆峒山、广成子、高祖......你是黄帝轩辕的玄孙?”
“正是。”少年起身再一拜:“晚辈伊祁尧,号放勋,年十七,九州陶唐人氏。”
“这般小小年纪,已身为人父,可贺。”
“我们人生不过百年,不似您与天地齐寿。”
“非也,这世上没有永不灭去的生命,亿万光景,终是竟时。一生亦不在长短,而在是否无憾、无愧、无悔天地之间。吾虽生于太古,却只觉恍惚、倥偬,不知一生何求,何故长存于世。”
少年眉间轻皱:“黑龙、太古,您是烛龙之子,太古龙皇?”
“小子竟也听闻吾之名号?”
“略有耳闻。”
“说来一听。”
“龙族为父子独传,无母辈,万千子孙里才有一位龙女。烛龙生有九子,囚牛、睚眦、朝风、蒲牢、狴犴、狻猊、貔貅、螭吻、饕餮,幼子因肤貌不甚讨喜,获名‘饕餮’二字,当三界秩序稳固,八位兄长位居天界,镇守先天八卦,奉为龙尊,龙族日益壮大,九州五岳,四海三山,所有神龙皆是八龙尊之后,然而第九子,却辗转流落世间,后世称其为太古龙皇。”
“之后呢?”
“只知这些,后事怕为曲解、讹传,使您不悦。”
神龙接道:“龙生九子,一为饕餮,此咒永不可解。龙一胎九子,幼子必为青黑巨龙,因族中壮大,黑龙亦遍布世间,他们与吾一般受不公相待,唯有在吾之羽鳞下方得一片安宁,吾虽无后,也对他们视如己出。直到一朝,烛龙欲正血脉,灭去天地间除吾外所有黑龙,吾为子孙后世与之反目,相峙数百年。巫族一战后,祝融与共工相斗,令不周山天柱崩塌,吾率所有黑龙,受命永镇不周山,助水火二神看守天柱,方才得解。”
少年无语凝噎,眼中满含怨怼。
“小子,为何不忿?”
“此事不公。”
“你敢质疑他创世古神,万龙之祖?”
“错便是错,莫说龙族,世间万物无谁不是平等。”
“曾几何时,吾亦这般妄想。你不过十岁有余,愿你走完尘世一生,仍能道出此番话语。”
“但愿,不过另有一事,此生永不会变。”
“何事?”
“人间有诸位石像以作祥物、图腾,在晚辈看来,您这般样貌威严、肃穆,胜过几位兄长千百倍。”
神龙沉寂许久,始终无法按捺心底之绪,仰望夜空,对月狂啸一阵,埋首道:“吾舍龙鳞一片,能听这番恭维,倒也值得。”
“此乃肺腑之言。”
“小子唤作何名?”
“晚辈不是已然说过?”
“尔等凡人,于吾渺若蝼蚁,须臾之间便已忘却。”
“伊祁尧,我会让您记住的。”
“如何让吾谨记,说来听听。”
“上古一战了却数百年,可依旧见众生疾苦,衣食不周,我虽年纪尚小,但有心一统九州大地,阻绝狼烟战火,让人族乃至众生远离困境,长此安居。”
“狂妄小子,空口大话,一统九州,乃是你高祖黄帝亦未做到之事。”
“将来的事,谁又能预料?”
话语间,神龙紧闭双目,眉宇中流出不吉征兆,一股热流自全身散发而出,少年问道:“您究竟怎么了,方才便见这伤势不浅,似乎与火有关,还会令神智冲动。”
“此事,却不能提起。”
少年不再追问,可见他愈发严重,听闻大喝一声:“尧,速速离去,吾受烈火焚心之苦,时而清醒,时而癫狂,一旦盛怒,恐怕毁去一切。”
“不,我不能离开。”
“快去救你妻儿,再不走,只怕会遭牵连,亦或是,烧成灰烬。”
然而少年自始至终未曾挪动一步,目光坚定地回答:“今晚我若离去,即使救回他们也无颜相对,不知如何教他们立于世间!”
黑龙燃起炽烈火焰,胜过皎洁的月光,染红整片仙境,山崖下水流渐显干涸,草木亦近在咫尺,刹那间,火海笼罩住所有一切,离此地毁去,仿佛不过转瞬。
可另一边,少年双手结印,阴阳二极渐渐浮出,五彩光芒围之旋转,光芒普泽神龙的整个身躯。
观望幻境的雨蝶,不觉想起在昆仑修行时,师父玄华道长所说,这世间最高的回护之术,并非针灸、气血、脉络,而是以阴阳五行之力灌注全身。只是却并非谁都能驱使,所谓医者仁心,大多拘泥于同族之间,唯有心怀天地万物者,才能催动阴阳五行的气息,便如此时。
源源不断的灵气溢出,不仅使神龙恢复平静,也泽被了飞瀑乱石、花叶草木,此地一切开始有了生命的迹象,火光熄灭,山巅又重归安宁,少年关怀道:“怎样,有无大碍?”
“五气真言,能施展此术者,莫非当真是天命之人?”
“我并不信什么天命,我命由我,不在天地。”
“勿要狂妄,你是否能一统九州,往后自有定论。至于今晚,多谢相助。”
“是我该谢你才对,”少年紧紧手握一枚龙鳞,如对至宝,“其实,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以示回报。”
“吾乃太古神明,需你一介凡人报答?此事不必多提。”
月又近了一分,像是已到最近之时,月光照耀着山巅一人一龙,这一幕分外难忘,少年转身仰视,只觉大开眼界,欣然说着:“今晚不虚此行,竟能瞧见这一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