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烺听说霍决受伤,也很懵:“不是说只?是去见?识见?识吗?”
反正霍决当初是这么说的。他手里没什么人?才,想着?让霍决多历练一下不是坏事,才允了。不想霍决竟真?上阵了,还受伤了?
下人?回禀:“永平十分悍勇,主动请缨,立了战功,还得了王老将军的赞呢。”
这并不能让赵烺高?兴,反叫他十分恼火。因?他现在,几乎事事都?与?霍决商量,实没有旁的人?能够替代他的位置。这样倚重?的人?,赵烺是不能忍他这样去冒险的。
他当即便?去了军营,骂了霍决一通。
霍决的确立了功,但比起些许战功,赵烺更需要霍决这个人?。
霍决赤着?上身,缠着?绷带,当即便?要跪下谢罪。
赵烺没好?气地捉住他肩头:“别搞这虚的了。我去跟王将军说,让你回宫里来。”
说完,便?走了。
霍决坐在行军床上,许久都?不说话?。
小?安原端了一盆水进来,赶上赵烺在骂霍决,便?站在了一边。待赵烺生气走了,他端着?水盆过来,投了把手巾,帮霍决擦身上血迹。
“哥哥想什么呢。”他埋怨道,“可知我和公子听到消息,可吓死了。”
霍决没吭声。
小?安投了把手巾,盆里水便?成了红色。
小?安继续劝:“我其实知道,哥哥出身行伍,我也知道哥哥在想什么。”
“可是,哥啊,咱们?是什么人??咱们?是缺了东西的人?啊。公子说得没错,哥哥便?是再立了军功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能掌兵去?大周祖训在那?呢,哥哥别想了。”
“哥哥须得明白一件事。”小?安觉得对霍决不能留情,必得叫他清醒,悍然道,“哥哥便?是杀敌再勇猛,也活不成赵王那?样的男人?。”
“咱们?的目标不是做牛贵吗?咱们?呐,也只?能做牛贵啊!”
霍决闭上眼睛,握住自己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一场梦就这样碎了。
因?为小?安说得对。
披甲执锐,为国开疆这等事,自然有真?正的男儿们?去做。
他们?这些已经不算是男人?的人?,不配银盔亮甲,只?能依附在贵人?身后,去做那?些见?不得光、不能让贵人?沾手的事。
他其实早明白的,这一生,他都?要活在贵人?的影子里,而不是阳光下。
许久,他声音喑哑:“……知道了。”
小?安吁了口气。
王又章首战告捷,才送走了襄王世子派来的人?,又听禀报说四王子来了。
王又章没脾气了:“又来一个塞人?的。”
他才打了一场胜仗,襄王世子就赶着?来往他这里塞人?,塞的是几个姓江的子弟,世子妃娘家的人?,小?公子的舅舅们?。
才送走了,得,四王子又来了。
谁知道襄王四子赵烺并不是来塞人?的,他是来要人?的:“麾下永平,原是想叫他长长见?识,才让他跟着?将军的。早跟他说过,不得给将军添乱。谁知道他年轻,一来血就热了,竟上阵了。还好?没丢我的脸,立了些许功劳。只?他是个阉人?,要这军功也没甚用,将军的人?领了便?是,不用管他。只?我不许他再瞎捣乱,这便?领他回宫去,特来与?将军说一声的。”
别人?都?是来塞人?分功劳的,独独襄王四子赵烺是要把人?领回去。王又章认真?地看了看这福窝里养大的贵公子:“我以为永平是王爷派来的人?,原来是四公子的人?。”
赵烺歉意地道:“给将军添麻烦了。”
王又章道:“麻烦倒没有。只?我看他身手不错,阵前也有章法,是什么出身?”
赵烺道:“他临洮的,一个百户之子,行伍出身,卷进了潞王案,净了身配到了我身边。”
王又章恍然大悟:“怪不得,果然是军户子弟,我就看着?像。”
“就因?他也是行伍出身,我才许他跟着?来看看的,说好?了只?是看看,谁知道还是不听话?。唉,其实也可惜,若不是家里坏了事,现在也是铮铮一儿郎。”赵烺惋惜,“只?他现在这样了,再多想也没用,我还是领他回去吧。”
王又章也惋惜:“可惜了。”
叹完,王又章又问:“永平领回去,什么人?替过来?”
赵烺刚才在外?面就看见?了江家子弟了,闻言微微一哂:“我没人?来。将军打仗何其凶险,又不是儿戏,我不给将军添乱。”
王又章看他的眼神又不一样了,待赵烺告辞,转身要走的时候,王又章忽地叫住了他。
“我听闻,是四公子向王爷力荐了我?”老将军问,“只?我与?四公子从来不相?熟,敢问四公子,因?何知我,为何荐我?”
赵烺道:“赵王叔北归时是我去送的,他与?我提起了老将军和几位将军。眼下父王正需要得力的名将,老将军最持重?,战功赫赫,我便?荐了老将军。我与?老将军的确不相?熟,但我相?信赵王叔。”
王又章大为羞惭,道:“赵王北归守土,我等原该送送他的,只?……”
赵烺忙道:“形势特殊,老将军不必自责。赵王叔连代王叔都?能放过,可见?胸襟豁达。决不会将些许小?事记挂胸怀的。
赵王最开始曾参与?三王夺嫡,他虽然后来退出了,但他是个手中握兵的藩王,将来新帝会不会忌惮他、疑心他,都?未可知。众将唯恐被未来的皇帝记恨,都?不敢去送他。当时城外?送行的,除了阁老们?,便?只?有赵烺。
王又章知道襄王也惧怕赵王,派了个儿子去,现在知道,原来去送的便?是这个四王子,竟不是世子。
老将军只?羞得摆摆手,平了平情绪,对赵烺拱拱手:“四公子请放心,老臣既然是四公子荐的,必不敢丢四公子的脸。军家事,不敢说必胜,只?鞠躬尽瘁四个字,还是能做到的。”
赵烺只?是个宗室,他甚至连王世子都?不是。王又章的身份,自称一声“末将”、“卑职”都?可以。他偏自称了“臣”。
赵烺吸一口气,压住心跳,深深一揖:“我家前程,托付老将军了。”
王又章虽老,雄威犹在。他一接过军队,披挂上阵,连连捷报,襄王立刻就感到压力轻了,大喜过望,与?心腹们?说:“天赐我将才!”可见?气运在襄王一系。
世子就在下首,听了老大别扭。因?这将才是赵烺推荐的。
只?他偷眼看去,却见?赵烺竟无什么得意之色。不由微怔。总觉得他这四弟,从来了京城,渐渐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过了些时日,霍决对赵烺道:“王家子弟这些日子去其他几家串过,我们?不妨再与?这几家联络联络。”
说的所谓这几家,便?是赵王北归前点名的几个。只?先前,赵烺想与?他们?亲近,送礼下帖,人?家只?客气着?,就不接。
赵烺意外?:“你使人?一直盯着?呢?”
霍决沉默道:“不然我还能为公子做什么?”
竟然还有脾气了。
赵烺无奈,道:“你上战场也没用,便?是我将来登了大位,也不能让你领兵,这是祖训。”
霍决只?垂着?头,半晌,才道:“属下僭越了。公子罚我吧。”
赵烺却有个好?处,他对身边的人?,其实都?还不错。小?安曾对兴庆说“四公子宽仁宅厚”,也并不算是虚言,至少赵烺对身边人?的确称得上一句宽仁。
他只?叹了句:“你呀……”
待再与?那?几家下帖送礼,果然便?接了,还回了礼。也不算就站队赵烺,但至少从此建立了往来关系。
万先生、郭先生大事上虽渐渐不得用了,这会儿也被派出去跑动。
霍决更是亲自带着?康顺、小?安跑动。
这日才从一家出来,骑马往宫城方向去。京城里如今许多流民,卖儿卖女常见?,还有卖老婆甚至卖老娘的。这仗若是不尽快结束,只?会更多。
眼看着?暑气褪尽,天气凉了下来,待到了冬天,只?怕京城里得一片冻死饿死。
原街上若有看着?穿得不错的人?过去,流民、乞丐总是会围上去乞讨一番,以至于弄得京城本土人?都?不大爱出门了。
但霍决这一行人?,马速虽不快,却都?是彪悍男子,个个挎着?腰刀。流民大多也是京畿百姓,眼力胜过小?地方人?许多,一看便?知道是豪奴。若是个公子被围着?乞讨,还能有一二善心,豪奴们?只?会给你当心一脚。便?无人?敢围上来。
霍决目光冷漠地掠过这些人?。
贵人?们?扇动翅膀,卷起飓风,便?将蝼蚁们?碾得粉碎。
这些人?便?是蝼蚁,他也是蝼蚁。本质上没有区别。
只?这些人?卑微乞讨,他不会。本质上决不一样。
他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扫过,并未停留,投到了他们?身后街边的店铺上,忽地在怔住。
“小?安。”他问,“今天几号了?”
小?安道:“今天啊……九月十二了啊。”
“都?十二号了……”霍决呢喃。忽地勒住缰绳,下马,朝街边店铺走去。
流民不敢靠近他,纷纷避开,让出路来。霍决径直走到街边一家杂货铺前。
那?铺子外?面平支着?窗板,窗板上摆着?些小?玩意。
不过是个小?杂货铺而已,看店的便?是老板的儿子,见?有穿得锦衣的人?过来,忙招呼:“客官看看,有什么中意的?”
小?安好?奇,也下了马,缰绳丢给从人?,跟了过来。却见?霍决伸手从窗板上一堆小?玩意里单单挑出了一个泥娃娃拿在手里。
世间的聪明人?,如陆睿,如小?安,多数都?有着?远强于旁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小?安记忆闪回,便?想起了上一次看到霍决拿着?泥娃娃,是在王府里,夹道口,小?芳。
这一次,小?安没有看错。
霍决的眼中,真?的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拇指在那?泥娃娃上摩挲了摩挲,摸出一块碎银子抛了过去。
老板儿子接了,道:“找不开……”
霍决道:“不用找了。”
老板儿子是个傻实在,道:“这太多了。”
一对泥娃娃不过一个大钱而已,砍砍价,七八个小?钱也能拿走。
锦衣的客人?却道:“值得。”转身便?走。
老板儿子在后面喊:“还有一只?呢。”
锦衣客人?道:“不要了。”
老板儿子道:“一对儿的呢!”
锦衣客人?没再搭理他,上马走了。
泥娃娃都?成对儿卖。
一个老婆婆,便?有一个老公公。一个小?娘子,便?有一个俊相?公。一个小?囡囡,便?有一个男崽崽。
只?刚才的锦衣客人?只?拿走了红色喜袄的小?囡囡,却丢下了男崽崽。
“就一只?,不好?卖了呢。”老板儿子嘟囔。
霍决把泥娃娃塞进马鞍旁边的口袋里,翻身上马。
小?安素来机敏灵巧,擅长察言观色,竟安安静静地,一声也不吭。
马蹄声踢踢踏踏的。
许久,霍决忽然道:“今天她及笄了。”
小?安与?他并辔而行,闻言转头。
谁?
还能有谁,霍决拍拍那?鼓起来的口袋。
愿你芳辰永好?,无有烦恼。
原你许嫁能遇良人?,愿他知你可爱,予你善待。
你我此生,虽天定无缘,只?还请……
勿忘我。
小?安怔住,马身落后了一步。
霍决的马走在前面,身姿挺拔,矫健有力。若不说,谁知他竟不是男儿。
小?安忽地,心头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