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里州府放出了告示,公?告了八月秋闱暂停一届的?消息。百姓们在布告栏前、酒楼茶肆里纷纷议论着这事?。
因学生们都心浮气躁,书院下午的?课直接也停了,放假半日。
陆睿和?几个?同窗回了城,先不回家,一起去了茶楼,讨论秋闱这事?对他?们的?影响。
待回到家的?时?候,日头还高,他?心里惦记着,先就去了温蕙的?院子。原以为这抖机灵的?丫头上午就能拆了绑脚带呢,谁知道才走进院子就透过半透明的?窗纱看到了乔妈妈在次间里。
陆睿心里:哦豁!
忍着笑进了房,乔妈妈诧异:“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陆睿道:“秋闱的?事?贴了告示了,大家今天都心思浮躁,先生们就放了半天假。”
嘴上说着,眼睛往温蕙脸上看去,果然就看到一张愁眉苦脸。
乔妈妈叹了口气,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又很不放心地看了温蕙一眼。
温蕙假装坚强,硬撑着:“妈妈回去吧,跟母亲说,我没事?,好好反省呢。”
“……”陆睿把脸别了开去。
乔妈妈又叹了口气,回去了。
等透过窗纱看着乔妈妈离开了院子,温蕙立刻就撑不住了:“快,快给我解开!”
陆睿忙坐过去,帮她解:“不是说上午就拆吗?怎么回事??”
温蕙含泪:“谁知道乔妈妈不放心,非要下午还来看看我呢!”
陆睿扑哧一笑,手底下一个?不小心,打成?死结了,干脆喊:“梅香,拿剪刀来!”
梅香拿了剪刀,青杏端了水盆,银线拿了毛巾,刘富家的?在后头凑不上前,干着急。
布带一圈圈解开,雪白小脚丫露出来的?一瞬,温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获新生。
陆睿给她揉,肯定都麻了。
温蕙缩脚:“先洗洗,绑了两天一夜了呢。”
陆睿道:“是呢,有酸味了。”
温蕙:“!!!”
大家都使?劲憋笑。
陆睿道:“骗你的?,香着呢。”
温蕙瞪他?:“是先洗过,又抹了香膏子,又扑了香粉,才绑起来的?!”这个?人坏死了。
陆睿抿唇一笑。
小夫妻虽还未圆房,但情意浓浓,刘富家的?看着,暗暗点头。
只揉了几下,温蕙便受不了。因肢体麻木状态下去揉捏,简直如一万只蚂蚁在噬咬似的?难受。
最?后还是先用温水泡上。
温蕙大恨:“什么人带起的?这个?绑脚的?风气啊!太坏了!我们青州没见有人绑的?!”
陆睿道:“这风气是极糟的?,本质还是为着一些男子的?趣味,残害女子身体,实是前朝的?一大糟粕。本来太/祖皇帝早有谕令严禁缠足的?。只大周承平太久,尤其南方富庶,又渐渐从我祖母那年代兴起来。到母亲那里时?,女子们还只是将一双脚缠得细瘦些。到我这一代的?姐妹们,已经将脚缠得弓起来了。前年我还在余杭读书的?时?候,听说有一家的?小姐才十岁,缠出了三寸金莲。竟还有许多人追捧。只我一想,十岁女孩子的?脚只有丁点大,正是活泼的?年纪,却路都走不得,进出都要人抱,人称‘抱小姐’。若解开布带,不知道畸形成?什么样,实在无法理解有什么好……”
温蕙懵了。
“等、等一下!”她忙打断陆睿,“不是绑脚吗?怎么成?了缠足?”
陆睿无语道:“绑脚,缠足,裹脚,有什么区别?不过叫法不同而?已。只因有太/祖当年的?谕令中写的?是‘缠足’,故江南虽盛起了缠足之风,却故意叫作‘绑脚’以避开。这等事?,便是在太/祖在位时?,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的?。”
温蕙懵了好半晌。
她是头一回从陆夫人那里才听说“绑脚”这件事?的?。可缠足、裹脚她是早知道的?!
前朝十分?盛行的?,严重的?时?候,女子甚至将脚打折断,掰折起来再以布带紧紧缠绕定型,以缠出一双“三寸金莲”。这些话本子里都能看到的?。
只大周太/祖皇帝十分?痛恨此等风俗,建国?之初的?时?候,便颁下一道谕令,严禁官家、民家女子裹脚。
若被举报了,官家则罚俸,民家则罚银。因太/祖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毁损。女子之足被缠畸形,亦是对父母的?不孝。所以罚完之后,不仅给女子放脚,还要在这家门上贴上官府盖了章的?“不孝之家”的?纸样,贴足三个?月。十分?地丢人。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其时?正是太/祖皇帝龙威正重时?,无人敢违逆。许多地方长官还组织坊间妇人成?立了纠察队,专门纠察裹脚之事?。渐渐地,女子缠足的?现象从大周销声匿迹。
当时?来说,实在令中原大地风气一新。谁想着,二百来年过去,好日子过得太久,不肖子孙把这陋习又捡起来了。
“你怎地不早说!”温蕙一拍榻几,“要早知道,我就压根不受这个?罪了!”
陆睿无语:“谁知道你竟没绕过来。再说了,谁说的?母亲气头上要好好认罚?”
温蕙讪讪道:“那不是一回事?。我要早知道这个?绑脚就是前朝那个?缠足,我决不会让母亲给我绑的?。大不了领别的?罚,但这个?可不行。这太摧残人了。”
其实也是因为陆夫人和?乔妈妈根本就是吓唬她,布条子简单缠上就当回事?了,根本不像当下真?正的?绑脚缠足,要将脚缠得都弓起来,十分?畸形。要是那样,温蕙早该明白过来了。
反正现在温蕙明白过来了,便问?陆睿:“你说的?这个?太/祖谕令,哪里能看到不?或者你给我细说说?”
她眼睛扑闪扑闪的?,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陆睿看了她一会儿,明白了,嘴角勾起,唤了平舟进来:“去我书房里,丁字号书架上,那一套《大周律》里,《谕令集》第三卷与我拿来。”
温蕙倒抽口气,愣愣地看着陆睿问?:“家、家还有《大周律》吗?”
“有啊,你去我那里的?时?候都没注意吗?”陆睿理所当然地说,“一整套。我十一岁的?时?候就通读完了。”
栖梧山房的?书房里,全是书架子,全是书,温蕙瞧着就眼晕,哪可能仔细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去看。
而?且那不是普通的?书啊,那是《大周律》啊。虽然现在官府说话,老百姓不咋信了。但是律法这东西不管什么时?候在百姓心里都带有一定的?神圣性。特别是刻印出来,是特别大的?一套大部头。
温蕙去青州府城的?一家书铺里看见过,是那家铺子的?镇店之宝呢。温蕙觉得让她看的?话,一辈子都看不完这么大的?一部。
所以,陆睿他?……真?的?好厉害呢!
陆睿觉得也奇怪。
在温蕙来到他?身边之前,他?觉得诸如得意之类的?情绪都是十分?肤浅的?。一个?真?正有本钱骄傲的?人,是不该随便就流露出得意这种?情绪的?。
七情不能上脸,六欲皆在掌控,在他?看来是大家子基本的?素质。
只在温蕙这里就破了功。
那眼睛里带着赞叹、惊讶和?崇拜,定定地看着他?,红红的?小嘴还微微张开的?敬畏模样,着实是让人心里充满了愉悦感。
不由?得嘴角自己就翘起来了。陆睿察觉到,掩饰性地唤:“梅香。”
梅香听唤进来。
陆睿“咳”了一声道:“换个?茶。”
梅香微感诧异,因给陆睿上的?便是他?最?喜欢的?六安瓜片。她道:“还有洞庭君山的?老君眉,和?武夷的?大红袍,公?子要哪种?。”
老君眉甘甜轻淡,大红袍温养,都是适合女子的?茶。六安瓜片味沉微苦,温蕙不爱,是特意为陆睿备着的?。
陆睿道:“老君眉。”
梅香去了。
陆睿转头,却见温蕙两条手臂支在榻几上,还在瞅着他?笑。
陆睿无语,把头别过去。
温蕙笑得吃吃地,唤他?:“陆嘉言。”
陆睿端起茶盏:“作甚?”
温蕙道:“我知道你知道。”
陆睿啜着茶:“知道什么?”
温蕙的?胆子有时?候就大破天,特别是面对陆睿的?时?候。
她吃吃笑道:“我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很有学问?的?样子。”
陆睿好险被没这一口茶呛到,强行咽了下去,淡淡地:“哦。”
“哦什么哦。”温蕙质问?他?,“我问?你,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远着我。”
陆睿不承认:“我每天过来同你一吃用饭说话的?。”
温蕙才不信。
两个?亲密的?人,稍有一点疏远,那感觉都太清楚了。自那日一起喝酒,陆睿把手伸进她衣衫里摸过她之后,这几日他?一直刻意地跟她保持距离呢。
温蕙清清楚楚的?。
只温蕙再大胆也终究是个?女孩子,怎么也没法说“你都不亲我”、“也不抱我”、“更不让我坐在你腿上嗅你颈间的?熏香”了。
她哼哼两声,托腮道:“真?希望赶紧圆房啊。”
那样陆睿就会搬进来,两个?人住在一起,天天都能在一起了,不必来来去去的?。
陆睿终于破功!
他?明白温蕙这傻丫头想要的?“圆房”跟他?想要的?“圆房”必定是不一样的?。只是再教她这么说下去,不定话题引到哪里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头,道:“你是不是想用太/祖谕令去说服母亲。”
温蕙一带就偏,立刻眉开眼笑:“是呢,你觉得成?不成??”
陆睿点头:“可以。从这里入手,很可以。你知道前朝的?缠足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温蕙道,“我最?早知道,是看《隐十一娘》。十一娘幼年缠足,后来放了,但她的?脚因此变得很难看。她后来武功盖世,和?昭郎一起打天下,但是从来不曾给昭郎看过她的?脚。后来她死了,昭郎十分?伤心。他?得了天下后,便下令全国?女子都不许缠足。就跟我们太/祖皇帝一样嘛。”
陆睿瞥她,问?:“这个?昭郎,你猜他?是谁?”
温蕙愣了一下,陆睿自然不会无故发?问?,自然是有原因的?。一个?话本故事?而?已,能是谁?
只温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瞠目结舌:“不、不是吧?”
“还不算傻。”陆睿果然道,“‘昭’通‘赵’,这个?所谓昭郎,其实是赵郎,便是暗指我朝太/祖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