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翻身下马,站定在他面前的时候,赵烺耳根竟然?有些发热。
因他竟让赵王叔正眼相看了。
自入京以来,除了代王因宿仇令赵王多看过几眼,其他人……谁让赵王正经看到眼里去?过?
赵王打量了他片刻,问:“你是不是生平第一?次离开?湖广?”
赵烺承认:“是。”
藩王的行动范围是有限制的,无诏不得入京,也不得离开?封地。若不是这次景顺帝殡天,宦官乱位,赵烺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看一?看湖广之外的景色。
人若是只能在一?个?地方待着,时间久了便成了井底之蛙。
赵王道:“我第一?次离开?京城,便是受封去?北疆。”
“我在路上哭了一?路,等到了北疆,我不哭了。我想着,北疆有强兵,我得想法子将这强兵握在手里,将来才有资格接我母妃出来,或者,回京去?。”
大将也下马,站在了赵王身后。赵王讲的“过去?”都是他亲身经历的,只现在再听赵王讲,特别津津有味。他咧开?嘴直笑。
“但我在北疆十余年,终于懂了一?件事。”赵王说,“北疆军,在极北苦寒之地,冻土之上,防御着比中原人强悍凶残十倍不止的胡虏。因是有北疆军的存在,才有中原的盛世安稳,天下太平。”
“北疆军,是大周的北疆军,不能是任何人的私兵,谁都不配,包括我。”
赵王环视了一?周身边浩浩荡荡的披甲铁骑,告诉赵烺:“我此?次入京,是为?了了结一?场私怨。”
“他们都知道,都愿意追随我,为?我而战。但,我不能辜负他们。”
“北疆告急,若因为?我的私怨或者贪心,致北疆失守,令北疆军蒙羞……那?我,就不配再率领北疆军了。”
“四郎是吧?”侄子们太多,也不熟悉,赵王有点弄不清赵烺的排行。
赵烺道:“是。”
赵王道:“把我这些话转告给王兄。让他知道,北疆军不是我赵钧一?个?人的,没有边疆将士的流血,谁坐金座都坐不安稳。”
“江南的粮道,该放开?放开?,卡北疆军的供给,是在卡他自己的脖子。”
“至高?位者,必须明?白这一?点。”
赵烺觉得,像是有一?双手,扒住了他的腔骨,生生地把他的胸臆强行打开?了。
他心中生出了从没有过的开?阔高?远之感?。
“是!侄儿定会转达!”赵烺说完,心中依然?如荡层云,激荡之下,脱口而出,“王叔!他日若侄儿能……定不叫王叔受后方钳制!”
说完,他就窘了。
他父王还没登大位呢,便是登了他也只是庶出,非嫡非长。现在就说这个?话,实在有说大话吹牛皮的嫌疑。
赵王这般的豪杰,会耻笑吧。
但赵王并没有耻笑赵烺。
正相反,他认真地看了看赵烺,忽然?说:“手给我。”
赵烺微懵,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平伸,手心朝上。像递东西,接东西。
赵王:“……”
大将嗤地一?笑,上前一?步,熊掌般的大手握住了赵烺的手腕,直接将他手举起来了。
赵烺还没反应过来,赵王一?掌击在他掌心:“成交。”
这……
赵烺心跳都停了!
赵王道:“记住今日之言。”
欲走?,又停,告诉赵烺:“转告王兄,谢淳、王又章、孙南海、周罗生,都曾轮守戍边,都是善战可用?之人。”
说完,再不啰嗦,和大将翻身上马。呼喝一?声,北疆铁骑动起来,掀起人高?的烟尘,轰隆隆地去?了。
奔驰中,大将道:“你这侄儿不行,脂粉气太重了,怪娘的。”
赵王道:“锦绣堆里长大的,都这样?。”
大将道:“是呢,当年你初到,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姑娘,还给你送花呢,白瞎了我一?片心。”
赵王二话不说,脱蹬提腿踹过去?。大将早有防备,一?扯马缰,马儿灵巧地避开?了。
再扯回来,又道:“又没说瞎话,生啥气。你看你那?侄子,身边的人,还他妈涂着口脂呢!我天!大男人!”
赵王却一?抽缰绳,道:“不是男人。”
大将:“噫?”
赵王道:“阉人罢了。”
大将恍然?:“怪不得。”又道:“还是你好,不用?阉人。我记得你就小?时候才用?过。”
“阴气太重。”赵王道,“跟他们待久了,不舒服。”
他又道:“我小?时候,原没觉得。后来去?了军营,才觉出来。到底身体残缺了,心性上多少都不太正常。寻常人看不出来,但他们贴身伺候我,我不舒服。”
赵王小?时候带过去?的阉人,原没觉得什么?。后来他进了军营,日日打交道的都是雄壮阳刚的儿郎,渐渐觉出了不同。
因阉人看起来再豁达再可亲的,内心里总有阴暗扭曲之处。
他小?小?年纪母亲被贬,自己被发到苦寒之地,分外敏感?,轻易便能察觉出来。后来他就找借口搬进军营里,不住在王府,不叫那?些阉人近身影响自己。
待长大,便不要京城发配过来的阉人。说了几次,京城那?边便不再给他配阉人,他自己这里也不收私阉。
现在王府里只养着从前带去?的一?些阉人,都近不了他的身。留着给他们养老罢了,毕竟都是从前伺候过母妃的人。
赵王与大将边说着,边北去?了。
赵烺被烟尘迷了眼睛,狠揉了几下,都还忍不住使劲睁着眼睛目送赵王北去?。
赵王的身姿,令赵烺一?生难忘。
待那?挺拔英伟的身影消失,赵烺发出长长的一?声喟叹,感?慨地唤了声:“永平……”
霍决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应声。
赵烺微诧转头,却见霍决也凝望着赵王远去?的烟尘,那?目光竟痴痴的,尤甚于他。
霍决十六七才净身,曾经是男人。他出身行伍,若无此?一?遭,说不定将来也能成为?这样?坚毅果?敢的伟男子。
只现在,不可能了。
赵烺对霍决生出了一?分怜惜,又唤了一?声:“永平。”
霍决惊醒。只他已经失了态,便干脆不掩饰,只垂下眼,应道:“在。”
霍决虽年轻,其沉稳内敛却是赵烺生平仅见,喜怒从不外露。偶尔失态露出两分真性情,赵烺反而喜欢,并不责怪他。
赵烺背起手,遥望着赵王消失的方向,感?叹道:“赵王叔,真是人物啊。”
霍决沉默了许久,道:“一?流人物。”
赵烺问:“我是几流?”
霍决抬眼:“您是我的主人。”
赵烺笑叹:“不入流,是不是?”
霍决道:“您是我选择效忠的人。”
“你呀。”赵烺笑道,“算了。”
他望着北方,悠然?神往:“还是你说的对,该走?出来。若不是来到京城,见到赵王叔这样?的人物,我是不能真的看明?白自己从前有多可笑。”
霍决不说话。
赵烺也不强求,只道:“永平,以后我若再作出可笑之事,提醒我。”
霍决垂首:“公子以后,只会做大事。”
赵烺一?笑,翻身上马。
霍决却没有立即上马,他向北望了望,又向东南望了望,似有出神。
小?安牵着马凑过来,问:“哥,怎么?了?”
霍决道:“山东卫军这会,该到家了吧?”
小?安道:“算算时间,差不多吧?”
霍决点点头,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也挺好,平平安安的就挺好。”
小?安没吭声。他知道霍决说的是什么?。
因山东卫军到了京城,城门又重新开?放每天一?个?时辰的时候,小?安就去?打听过了。山东卫军里,有青州卫,青州卫里,有姓温的百户。
他挺高?兴地去?告诉了霍决,结果?霍决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康顺私下跟小?安说:“你想让他怎么?着呢?去?跟前岳父说,‘我做个?奴仆做得很体面了’么??”
小?安哑然?。
因他和霍决、康顺都不一?样?。他是从小?被亲爹娘卖进王府的私阉。他在王府里长大,从来就未曾以身为?奴仆为?耻过。
卫军们都不许入京,但他们是襄王府亲随,可以自由进出京城。只到最后,山东卫军都拔营了,霍决也没去?看一?眼。
小?安也闭口不提了。不想这会儿霍决又提起。
到底心里,惦记着呢吧。
小?安想,若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不管是男是女,总之是有个?人,会为?了见他一?面,说一?句话,便千里迢迢而来,他大概也忘不了。
可惜不管是男是女,这世上都不会有那?么?一?个?人,为?了他奔赴千里。
从爹娘将他送去?私阉,他在这世上,便举目无亲了。他羡慕霍决,还有温姑娘这样?一?个?人可以放在心里。
只不知道温姑娘后来嫁人没有?她当时说要再议亲的,肯定又议了吧,就算现在还没嫁,迟早都得嫁。
小?安一?想到温姑娘终究是要嫁给别人,抛弃霍决,就十分不高?兴。
他对康顺说:“以后我们兄弟几个?出息了,也像牛都督那?样?,娶一?房妻室,纳十个?美妾,再养一?个?绝色的伎子,名动京城!”
康顺哈哈大笑。
只这些都还太遥远,眼下,国无主君呢。
赵王和代王大战这几个?月,京城的风向有了压倒性的逆转。绝大部分人都倒向了襄王。
赵王以一?己之力,打破了众人从前对三王的印象,他偏拍拍屁股潇洒北归了。此?时众人只剩下两个?选项,要么?襄王,要么?代王。
亲眼看着代王是怎么?被赵王打残的,看着他张皇逃跑,看着他身为?赵家宗室,竟不觉得胡虏异动赵王该戍卫北疆。众人,实在很不想选代王。
那?么?不管乐意不乐意,就剩下襄王这唯一?一?个?选项了。
只内阁都是老狐狸,跟襄王讨价还价:先解决城外代王再说。
因代王听说赵王竟真的走?了,欣喜若狂,当下也不撤兵了,开?始归拢残兵。这一?归拢,归拢出三万人来。
京城外还有着代王三万人,内阁不觉得襄王能安稳登基。襄王自己也这样?觉得。
如今,赵王那?杀神走?了,代王是疲敝之师,军队人数几乎被赵王腰斩,已经不及襄王人多了。襄王便觉得气壮起来,他那?四万雄师,终于动起来。
襄王发了讨伐代王的檄文,指代王先对同胞手足动刀兵,为?不悌,为?失德。襄王以嫡长之尊,要求代王束手就擒,入城去?太庙自行认罪。
代王当然?不干。
打不过赵王,还打不过襄王这个?死胖子吗?
真巧,襄王也是这样?想的。
亲眼看着代王被打成那?熊样?,襄王实没把代王的三万残部放在眼里,发兵四万,围剿代王。
他是抱着痛打落水狗的心态,满以为?也会像赵王那?样?,打得代王满地找牙,谁料到首战就败了。
襄王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京城武将叹道:“山西卫军被北疆军追着打了整整三个?月啊。”
“能活到现在,还没逃散的,再怂的兵,也算练出来了。”
“唯有实战,才是最好的练兵。”
山西卫军也感?叹:“打湖广的鸟人,才体会到北疆军打我们是什么?感?觉。”
人虽多,却都是拿刀的农夫啊。
首战即败,襄王本来就胖的脸,被啪啪地打肿了都。
才欢呼赵王离去?的京畿百姓,再一?次陷入战争的水深火热之中。这一?次是图穷匕见,为?了大位,什么?遮羞布都扯下来了。
不谈嫡长,无论贤德,就看谁的拳头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