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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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第78章

    温家堡的田寡妇,是个半掩门子,军堡里一多半的男人都睡过她。

    但田寡妇,曾经只是一个寡妇。

    军户人家都贫苦,若遇上个心黑手狠的百户大人,克扣军饷,强占屯田,那便没?法活了。

    温家堡的人比较幸运,温百户大人是个心善仁厚的人,大家在他手底下讨生活,都还能活得下去。

    但虽然这样,为了换一注彩礼钱给两个哥哥娶媳妇,田寡妇还是在十一岁上就?送到婆家去做了童养媳。

    温夫人对她并?不熟悉。后来会知道她,是因为她的丈夫死了,婆家要把她再?嫁人,或者说,再?卖了。

    在贫苦人家里,嫁女?儿和卖女?儿,没?有多大分别。

    但寡妇又?不太一样,一个妇人若寡了,娘家和婆家常为了争夺她的再?卖权而起争执。和气些?的两家一边分一半彩礼钱也是有的,脾气大的直接抄家伙械斗强抢也是有的。

    田寡妇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因她的两个哥哥,在那几年里先后因剿匪战死了。她爹老田头也断了一条腿,从膝盖那里直接截肢了。

    老田家就?这样绝户了。

    这样的,若在别家军堡,早就?被赶出?来自生自灭。一份饷银,几亩薄田,就?都归了百户大人。

    只老田头运气好,他赶上了温纬这个大善人,一份饷银养着他,让他活下去。

    听到了女?儿新寡的消息,他便知道那婆家必要将女?儿再?卖,便到温家门前去哭。

    青州卫是个实土卫所,意?思是温纬不仅仅是管着操练这一百一十二人,还要管着屯田、给养和所辖地区的民政。简单地说,在自己辖区里,百户什么都管。

    所以?才有那句话,叫作“军堡门一关,百户大如天”。

    温家堡大门一关,温纬便有权力决定这堡里每一个人的命运,一点不虚言。

    因老田头的女?儿嫁到了另一个百户所,温纬便点了几个人,带着老田头一起去调停了。

    具体怎么跟另一个百户调停便不说了。总之最后,温纬将田寡妇带回了温家堡。

    田寡妇还过来给温夫人磕了个头。

    她不说话,只磕头。伏下去的时候,一把细腰让温夫人印象深刻。

    后来温夫人才知道。她嗓子坏了。

    她小时候在婆家被饿得很?,烧饭的时候偷吃了一口,叫她婆婆发现,掐着她的下巴将一碗滚烫的粥灌了下去。

    她那一回差点死了,后来活过来没?死,但嗓子坏了,说话如劈柴,便不怎么说话。

    温夫人很?怜悯她,还叫人给了她一口袋粗粮。

    只温夫人没?想到,田寡妇一把细腰,不止让她印象深刻,也让温纬印象深刻。

    终有一日,温纬身上带着酒气回来说,睡了田寡妇,要把她纳回家里做个妾。

    温夫人大怒,当即便爆揍了温纬,又?抄起一根洗衣棒,要去教训那忘恩负义勾引她丈夫的小淫/妇!

    她怒冲冲闯进田家,老田头只抱着一条腿缩在窗下墙根不敢说话,叫她直闯了进去。

    那小寡妇坐在床边,像个木头人似的,见到她冲进来,才抬起了眼。

    “贱人!”温夫人恨得咬牙。她严格看管了温纬这些?年,没?想到在小寡妇这里破了功,怎能不恨!当即便将一根棒子高高举起,怒目道:“老娘打死你个忘恩负义的小荡/妇!”

    田寡妇麻木地看着眼前凶神?恶煞,满脸狰狞的温夫人,抬起一只手。

    她在婆家这些?年,从来没?吃过饱饭,不止腰细,手腕也细得仿佛一捏就?断。只那细如蒲柳的手腕上,一圈青紫的痕迹,像刀子一样地扎了温夫人的眼。

    温夫人浑身都僵住了。

    田寡妇又?抬起另一只手,也是一圈青紫痕迹。

    两只手腕并?在一起,那颜色很?重,可以?想象得出?来她当时是怎样地挣扎,和温纬这王八蛋是用了多大的力气钳住她的手。

    那根棒子落下来,砸在破旧的桌子上。

    桌子塌了,棒子折了。

    温夫人脸色铁青,只气得浑身发抖。

    田寡妇是个半哑子,不说话,只看着她。因为此时此刻,温夫人才是决定她命运的人。

    温夫人转身就?走。

    院子里,老田头还缩在窗户底下,抱着腿,埋着头,唉声叹气。

    他能怎么办?他又?老又?残,全靠着百户大人的善心活着。

    百户大人在屋里睡他闺女?的时候,他也就?只能缩在这里,拦也不敢拦,喊也不敢喊。

    只能听着他闺女?那劈柴似的难听声音,一声一声地。

    他两个儿子都死了,也没?有孙子,媳妇们都被娘家要回去了。把这个小闺女?抢回来,原是为了把她嫁在堡里好就?近给他养老,不想叫温纬给睡了。

    温纬这一睡,田寡妇在温家堡是别想找男人嫁了。

    倘若田寡妇能进温府,老田头也能称得上是鸡犬升天。只这个念头,老田头想都不敢想。

    温家堡谁还不知道温纬有多惧内啊!

    老田头现在只害怕温夫人大怒之下会不会将他们父女?俩一起撵出?军堡,任他们自生自灭去!

    温夫人倒没?撵老田头和田寡妇走。但她回去疯了似的将温纬打得胳膊都脱臼了之后,也没?有许他将田寡妇抬进门。

    为了温纬,她和娘家闹翻不往来,卖尽了嫁妆,受了老虔婆半辈子的磋磨,好不容易半截入土了终于苦尽甘来的时候,若让温纬抬个年轻寡妇进门……

    那温夫人这一辈子,就?活成了个笑话!

    温纬伤得不轻,好几天不能出?门。

    待稍好些?,叫人装了一口袋细粮,割了五斤肉给老田头送去。算是赔了睡了田寡妇这一回。

    一个寡妇叫睡一回,竟值五斤肉?

    军堡里寻常人家,到了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割一斤半斤的年肉。听说温纬给了一袋细粮五斤肉,都觉得老田头赚了。

    不愧是百户,手面真大!

    只是后来看着温纬不再?往田家去,男人们就?动了心思。

    自古便是,寡妇门前是非多。

    老田头一个独腿老头子,田寡妇一个弱女?子,实在不能震慑旁人。便总有人半夜翻/墙去摸田寡妇的门子。

    有一回老田头去打,叫人踹了当心一脚,躺了半个月,便叫这些?人活活气死了。

    他一死,家里没?了男人,那份饷银自然不能给田寡妇。温纬便多吃了一个空饷。

    田寡妇的日子却难过了起来。她家里原有的几亩地,早在哥哥们战死,老田头没?了腿之后,就?渐渐卖掉了,只还剩下两亩卖不出?去的薄田,自己扛着锄头去侍弄。

    那一天,旁边地里正耕作的邻人一抬眼,看见光天化日的,田寡妇叫两个男人捂着嘴给拖到小树林里去了。

    一个百户所里就?这么多人,都是认识的。邻人犹豫了一下,最终没?多管闲事。径自回去吃午饭去了。

    再?回到地头上的时候,看见田寡妇头发散乱,坐在田埂上发呆,像个傻子。

    邻人叹口气,过去问:“没?事吧?”

    田寡妇那眼神?都是木木的,忽地站起来,转身走了。

    锄头都还在地里呢。

    锄头是一个家庭里多重要的财产啊!就?这么丢在这里不管了?

    败家娘们!

    只是从这天之后,田寡妇不再?下地,她开门迎客,做了半掩门子。

    男人们图新鲜,都去找她,起初一阵子,她的生意?是很?好的。后来渐渐也就?那样了。毕竟大家都穷,偶尔奢侈一回,也不能老奢侈。

    黄妈妈跟温夫人啐她:“她怎么不去死!”

    温夫人心里也不是没?想过,都这样了,田寡妇怎么就?不去死呢?

    她死了,多干净,多省心。大家都能活得痛快些?了。省得她一想起来,就?心里堵得难受。

    可田寡妇偏不去死。

    她不太能说话,又?没?人帮持,便常有男人欺负她,赖账不给。

    有一回温夫人出?门路过,便看到人们围着,指指点点,还笑。

    过去一看,田寡妇正跟一个男人拉扯。男人扯着她头发踢她,她被扯得弯着腰面孔朝下,两手却死死地揪住男人的衣襟就?是不肯放。

    一问才知道,男人原答应了给一张大饼的,谁知道提上裤子就?不认了,想赖。

    都这样了,她为什么还不去死啊!

    温夫人心头才闪过这个念头,田寡妇仿佛感受到什么似的,侧起了头,与她视线相撞。

    那双眼睛里,野狗一样的生命力惊了温夫人。

    ——因为不想死,所以?不去死。

    是人,哪有想死的呢。

    凭什么叫人去死!

    温夫人嘴唇动动,终于咬了咬牙,拨开众人冲过去,扬起马鞭便一鞭子抽在男人脸上:“王三宝你是不是男人!一张饼你也赖!”

    田寡妇放开了手。温夫人将男人抽倒在地上,抽得他鬼哭狼嚎,满地打滚地求饶。

    温夫人一脚踹在男人身上,怒喝:“去,拿两张饼来给她!”

    她是百户夫人,甚至可以?说,她才是这个军堡里真正当家做主的人。王三宝哪敢反驳,一瘸一拐地去取了两张大饼给田寡妇。

    田寡妇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温夫人马鞭一甩,攥住,在空气里划了一个圈,对所有人说:“再?有让我看到这种狗屁倒灶赖账的破事,先一顿抽,再?双倍赔给她!我话撂在这儿!谁不服站出?来说话!”

    自然没?有人敢站出?来。

    女?人们眼中有忿忿神?色,也不敢反驳百户夫人。男人们讪讪,还有人道:“咱可没?赖过,就?王三宝不要脸。”

    温夫人鞭子空抽一下,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都滚!”

    人们便作鸟兽散了。

    只温夫人始终不敢回头看一眼田寡妇。

    总觉得田寡妇在她背后好像在冷笑,令人毛骨悚然。

    明明是个,麻木得像木头似的人。

    那之后,温夫人尽量不从田寡妇门前过,尽量不跟她碰面,尽量不跟她对上视线,直到现在——田寡妇一条膀子被斩得飞起来,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温夫人的身前。

    手腕细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比当年更细了。

    她的力气这样小啊,一口瓦罐敲在人后脑上,愣是没?碎。

    温夫人嘴巴张开,咬住的头发滑落。

    撑了一夜的那口气泄了。

    数柄钢刀,扎透了她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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