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踏入客厅,远远地就听到贺语柳冷笑着讽刺:“家里人丁单薄,你父亲年轻时出过车祸,被撞成植物人躺了七年,躺得鬼迷了心窍,只要你一子,这些年让他多生个继承人都不肯,我看你这些年谨慎行事也就摆了,没想到你是要毁了贺家百年基业啊。”
随即,贺睢沉低缓的嗓音响起:“姑姑言重了。”
贺语柳看似在训斥贺斯梵,实则是在指桑骂槐,对早年被两个亲侄子设局架空权力这件事,耿耿于怀至今,又说:“睢沉,你掌管族中事务也二十来年了,都说人心是肉长的,你何时能对贺家多上一分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心思都偏在了顾青雾身上。”
贺睢沉位居高位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副对谁都能姿态温温和和的模样,把玩着水墨瓷杯道:“贺家的男人姑姑想随意训斥也就训了,何必牵扯到青雾身上,她若是听不顺耳,我这心思更得偏过去把人哄,对家族的事也无暇分心。”
贺语柳呼吸一窒,皈依佛门多年也修不好她对权欲的执念,见阴阳怪气不过贺睢沉,又将怒火发在了贺斯梵身上,握着的拐杖狠准敲了下去:“他倒是硬气,上千亿投进去亏了就亏了,死活不给个缘由。”
为什么放任雷家攀上容家的高枝,婚期都定下了却临时反悔。
贺语柳要知道真相。
贺斯梵已经被她杖责过,如今拐杖落在腿上也不带皱眉头,明亮的灯光映在他半边线条深邃的侧脸上,薄唇溢出的语调一如既往冷漠薄凉:“没什么缘由,就是不想结婚了。”
“孽障!”
贺语柳又朝他狠狠打了一下。
旁边两鬓雪白的老管家满是心疼:“斯梵腿粉碎性骨折过,还没养好,这样打不得啊。”
贺语柳下手毒辣,偏就是要他跪,要往他腿上打。
端坐在主位的贺睢沉都没有说话,悠然自得地喝着茶。
老管家只能苦劝,一直念念有词打不得。
直到客厅外,贺南枝心里砰砰砰的跳,提着裙摆跑了进来,她抬手就要抱住贺斯梵,那沉木香质地的拐杖自后面而来,肩头只有几寸距离倏地硬生生止住。
同一时间,贺斯梵神色微变,也抬起手臂挡在了上方。
这般心惊动魄的一幕,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贺南枝已经就势抱紧了贺斯梵,抬起漂亮的脸蛋对震怒不已的贺语柳说:“姑奶奶,家里就这么一个独苗苗,他要是被打死了,这偌大的家业会累死我爸爸的。”
贺语柳泛灰的眼珠子,盯着贺南枝看了许久。
那怒气值,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降温。
贺家无人不知,她吃斋念佛之前,是有意想亲自抚养贺南枝。
比起贺斯梵这种年幼自闭,担了私生子名分多年,且有个不讨喜的福利院出身生母。
贺语柳对本就是首富家族出身的顾青雾生下的女儿,更偏爱些。
所以在家里。
贺南枝随随便便掉几滴鳄鱼眼泪,就能熄灭贺语柳的怒火。
至于为什么没有抚养成功。
原因也很简单。
一是贺睢沉要自己把爱女养在身边。
二就是贺语柳带过贺南枝几日,当问起倘若给她一个亿零花钱,准备怎么花时。
贺南枝坐在地板上,比白瓷还要细腻透白指尖将存钱罐里的硬币倒出来,哗啦啦的银白色洒满裙摆,随而,轻歪脑袋认真地思考了下,启唇软软地回答:“拿一千万给妈妈买护肤品。”
贺语柳慈爱地看着她,又问:“剩下九千万呢?”
“投资给谢忱岸,让他帮我钱生钱——”
贺南枝嫩红的唇角翘起了得意笑容。
而贺语柳的笑容彻底消失。
谢家双生子皆是狼子野心之辈,倘若这百年基业让贺南枝继承去还得了。
今晚继承,明天就能双手捧给谢忱岸。
……
“姑奶奶您要是还想家法伺候哥哥,那把我一块打死好了。”
贺南枝清软的声音将贺语柳飘远的思绪拉回,见她倔强着一张脸蛋,闹起小情绪来,简直和顾青雾如出一辙,长得像,脑子也毫无经商天赋,半点都未将贺氏的基因遗传到。
贺语柳握紧拐杖才勉强没倒下,已经气到说不上话。
恰好这时,谢忱岸在外跟岳母交谈完,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外面院子的树叶裹上了绿意,夜风吹过,飘飘摇摇的落了他一身,仿若没看到客厅紧张气氛似的,薄唇淡笑:“谁惹姑奶奶动怒了?”
“——”
明里暗里的煽风点火这套算是让他给玩明白了。
还问???
不如直接给贺斯梵脊梁骨上捅一刀子来的痛快。
贺语柳看到谢忱岸就更加头疼,偏这位姓谢,是谢家主精心培养给予厚望的继承人,平时在家中怕是一句稍微重点的责怪都不曾入耳,她老了却不糊涂,心知这拐杖就算把贺斯梵当场打死,也不能往谢忱岸身上落一下。
沉默许久。
贺语柳震怒的情绪彻底平息,才声线平静地开口:“罢了,当父亲的没有把儿子教好,能怪谁。”
贺睢沉似笑非笑地应承:“姑姑名言。”
贺语柳冷笑看他:“你倒是把女儿教的好,要再生一个,还有这种让人笑掉大牙的蠢事发生?”
怕是未来十年里,顶级豪门圈内都能把贺斯梵投资失败亏损的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家族的脸面都丢尽了。
语落。
她看贺家的男人无论是哪个都不顺眼至极,举着拐杖要走,继而,又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贺斯梵:“废物。”
贺南枝纤细的手抬起,及时捂住贺斯梵的耳朵:“哥哥别听。”
今晚的闹剧也终于落幕,贺睢沉身为族长, 又不能坐视不理贺语柳连夜杀下山来问责的怒火, 陪了几个小时,也够乏味的,指骨淡淡放下茶杯:“去祠堂跪着吧。”
一语结束。
贺斯梵还坐着轮椅呢,就要被罚跪祠堂。
贺南枝都快心疼死了,一直陪同着,还忽而看向谢忱岸:“这钱是你赚的,要不你替哥哥跪吧。”
谢忱岸面无表情婉拒了她的盛情:“你家列祖列宗不认识我。”
这话有几分道理,贺南枝瞬间换位思考了下,倘若她是祖宗的话,一看有个不是贺家血脉的人跪在跟前,也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只是贺斯梵的伤势,也不能任由他这般病着。
贺南枝叫管家去请家庭医生。
谁知得到的答复是,姑奶奶严禁贺斯梵看伤,除非他给出一个理由为何解除跟雷家的合作关系。
贺斯梵这张嘴硬到,今晚谁来了都不可能能撬出答案。
最后还是顾青雾送来了治淤青的药膏,贺南枝将他衬衫解了,看到后背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杖痕时,生生倒吸了口气,泪水浮现在了眼底:“哥哥,疼不疼?”
贺斯梵膝盖的伤显然是白养了,无论是哪个部位的,此刻正疼得起劲。
但是他俊漠的面容除了苍白无血色外,神色就跟丧失了基本的情绪变化:“她那拐杖连路边的野狗都打不死,挨几下皮肉伤而已。”
到现在还嘴硬!!!
贺南枝站在不动,晶莹的泪珠下秒就直直滚下来了。
贺斯梵视线落在她泪痕的脸蛋片刻,抬起冰冷的手给她擦干净:“我没事。”
贺南枝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那时五官尚未长开,看起来哪儿都小,像一个精致洋娃娃的小人儿,哭起来的时候就顷刻间变成了小泪人,在他犯下错被家法伺候的时候,总会趁着长辈没留意,总会拿她香香软软的小毯子裹着他,塞一颗甜到发腻的糖果到他嘴里。
“梵梵,为什么每次姑奶奶搬出家规惩罚你,都要催我爸爸生小鱼?”
“她不喜欢我。”
“为什么不喜欢你?”
“因为我是私生子,我叫喻家梵——”
“危言耸听啊!”
贺南枝将温软的脸蛋贴着他手掌心,如蝶翼的卷翘眼睫毛眨呀眨:“你是大伯和大伯母的小孩,哪里是私生子?”
贺斯梵低眸,冷冷静静地讲述着贺家众所周知的事实:“姑奶奶不认可我母亲身份。”
整个家族眼中,是没有当家主母的。
有的只有贺睢沉明媒正娶进来的那位地位尊贵无比的族长夫人。
而他母亲,对名分不强求,甚至连一场婚礼都不愿意配合他父亲举办。
贺南枝小脑袋瓜想不通大人的恩恩怨怨,指尖更加抓紧他的衣袖,声音很急:“无论哥哥是喻家梵,还是贺斯梵,哥哥都是小鲤儿唯一的亲哥哥。”
“二叔要是有别的小鱼呢。”
这题她熟, 贺南枝睁着掉过眼泪显得格外清透的眼睛, 启唇说:“我们就报团孤立别的小鱼,我和谢忱时就是这样孤立他哥哥的。”
“二叔有别的小鱼,你也只会认我对吗?”
“对!”
……
贺南枝将药膏都用完了,一点儿也不浪费地把贺斯梵背部的伤痕厚厚涂抹了三遍,见他体温过高,怕是有发烧极限,还亲自煮了碗退烧喝的中药,习惯性往里扔两个红枣。
而谢忱岸得了便宜,此刻也少不了过岳父那关,正在书房里。
贺南枝不可怜他,趴在床沿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天亮,见已经时间差不多了,便简单洗漱完,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连身裙,就往祠堂那边走。
贺斯梵被罚跪了整宿,听老管家说,直到五点多左右,爸爸才让谢忱岸将他扶起。
那膝盖粉碎性骨折过,怕是又得重新养个百来天的。
贺南枝表情困惑道:“我还以为是姑奶奶打断的呢,哥哥什么时候受的伤?”
老管家摇头:“他不说。”
无论是为何弄丢了港城的生意,还是为何腿会粉碎性骨折,整个贺家老宅上上下下无人知晓原因。不经意间,管家又说了一句:“上回跟季家解除婚约,他也没个交代,这次也是。”
贺南枝裙摆一顿,抬眼看了下两鬓已有风霜的老管家,心底隐隐有了答案。
而这个猜测。
她不能出言跟贺家任何人说,哪怕是亲生父母也不能。
等贺斯梵去医院治腿,她跟谢忱岸也离开的时候,在前往横店的路上,才趴在男人肩头,纤白漂亮的指尖掩着嘴巴嘀咕道:“梵梵是不是因为师姐?”
谢忱岸看她保密工作这般到位,薄唇扯了扯,也配合压低偏淡的声线:“可能。”
这男人城府极深,一向是说话留三分余地让人揣测。
她心底有数,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嗯?”
“怪不得梵梵脊梁骨都快被姑奶奶拐杖打断了,也不肯透露半句,他要是说出一个字,师姐以后在贺家那些老顽固长辈面前的名声怕不会太好,毕竟为了感情动摇到百年基业,对于掌权人而言可不是什么美谈。”
贺南枝也松了口气,又说:“昨晚那顿家法伺候,是该罚的。”
谢忱岸看破了贺斯梵藏得极深的心思,她那位高权重的父亲大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无非是懒得点破。
“你倒是立场变化自如。”谢忱岸长指漫不经心碰了碰她哭过的眼尾,没睡好的缘故,贺南枝肌肤又雪白,现在还残留着一抹胭脂色的淡红痕迹。
贺南枝从他这几个字里,听出了阴阳怪气的意味。
哼哼唧唧了起来:“梵梵被打我还是心疼的,但是他要是牵连到师姐身上,唔……那真是罪该万死了。”
幸好贺斯梵从始至终,都把林惊鹊撇得干干净净。
如同她暗恋了他十年,从未越界,没有给他添一丝困扰。
换他,也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