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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皇嗣

    

    门板“哐当”地倒地,  积尘纷飞,  屋内昏暗。费盛掩着口鼻,跨入其中,  没有放过任何角落。

    这是秦王的旧居,  虽然经年失修,  却仍然看得出曾经的富丽堂皇。费盛点亮了随身携带的烛,  灭了火折子,  往内寝去。

    “帐子和被褥都是新的。”葛青青掀开垂帷,  看着那床。

    “几日以前还有人住,”费盛停留在桌边,  拨开了茶壶盖,  里头还残余着茶渍,“喝的是厥西白马州春茶,  看来奚鸿轩没亏待他们。”

    葛青青检查床铺时见着血迹,  他胸口急促地跳起来,  掀掉了整个被子,  随后猛地退了一步。

    床上藏着个已经发臭的尸体,  尸斑明显,显然是已经死了有几天了。费盛把着光亮,将尸体查看一番。

    “这人是被捏死的,  ”费盛指着尸体喉部,  “直接捏断了。”

    “有血迹,  ”葛青青说,  “他死前还受过刀伤。”

    “不仅如此,  你看他的颈部,卡痕有两道,说明第一次没能掐死他。光凭奚鸿轩请来的那些江湖人,怎么能把这位师父逼到这个地步”费盛说着,用刀抵着尸体,把尸身缓缓翻了过去,“尸斑无异常,应该没有中毒。背部的刀伤这么凌乱,显然是不懂刀术的门外汉胡乱砍的,刀刀没中要害,所以才会选择掐死他。这人应该是他们合力弄死的,我疑心那位师父受了伤,有可能是体力不支,先生万不得已,才自己拿了刀。”

    葛青青越听越惊心,说“尸体既然能摆放得这么整齐,是不是意味着先生与师父还没有到慌张的地步只要”

    “尸体也可能是别人摆的,”费盛再次环顾,“这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我觉得师父受了伤,没有办法自如地施展拳脚,所以才要借助先生的力量。但他们再次被转移,一定不是奚鸿轩的安排,因为他聘请的江湖人里没有为了几个钱而敢与锦衣卫作对的。这尸体到底是不是江湖人还要两说,若不是江湖人”

    费盛的话音戛然而止。他肯为沈泽川办事,是冲着肥差去的,这事若不是私人恩怨,就要牵扯朝堂纷争。他不想把自己搭在里面,所以没有说完后半句若不是江湖人,那么只有大内才有这样的高手,这尸体有可能出自锦衣卫自己。!。

    葛青青知道他的顾虑,两个人陷入沉默的僵局。这屋子鬼气森森,这么待着也不是办法。

    费盛收回刀,说“人肯定在阒都,各个官宅王府都有专门的护卫把守,他们高门紧闭,内设暗道,想要藏几个人易如反掌。对不住,在下才疏学浅,只能替沈大人找到这里了”

    说罢对葛青青一拱手,原路出去,上马回禀。

    葛青青在原地,看那血迹一直拖到了地上,便沿着血迹跪下去,撑着地往床底看。床下更暗,似乎有什么东西,葛青青探手掏出来,却是一把灰烬。葛青青吹掉灰,掌心里只剩个指甲盖大小的纸片。

    正是齐惠连没烧干净的手记残余。

    沈泽川合眸假寐,指间夹着那被烧得泛黄的纸片,上面只剩几个字,他却最熟悉不过。

    齐惠连的手记涉及许多事情,那都是他们曾经在昭罪寺里对谈的策论。他教给沈泽川的点点滴滴,还有任职太傅时熟知的宦官底细都在这上边。疫病时乔天涯一并转放在了阁楼里,由齐惠连亲自保管。

    齐惠连为了防止消息泄露,自有一套阅读办法。什么论怎么读,全部都是他在寺中闲暇时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如果按照寻常顺序看,好些事情都会显得杂乱无章,像是疯言疯语,完全没有头尾。

    但是他烧掉了,是因为形势所迫,还是因为担心看押他的人能够读懂

    乔天涯靠在墙边,见沈泽川出来,不由得直起身。沈泽川疾步下阶,说“备车。”

    乔天涯看天色已晚,便知道他要去哪儿。不惹人注意的寻常马车驶出去,在神武大街绕了两圈,才到梅宅。

    “侯爷在哪儿”沈泽川下车询问。

    丁桃见他神色凝重,也不敢玩闹,如实地说“侯爷才出门,请那位薛大爷吃酒,晚些才回来。大人,需要我去请侯爷回来吗就隔着几条街。”

    萧驰野这会儿请薛修易吃酒,必定也是在打探薛修卓的底,薛府不好查,有薛修易这样的院内人在,远比他们派人摸黑查找更加方便。

    沈泽川走入院子,说“只需要给他说我今夜歇在这里,让他吃完酒回来,不要在外头通宵。但也告诉他不着急,不必立刻赶着往回走,薛修易不好随意打发。”

    丁桃应声!去了,乔天涯跟着沈泽川,问“怎么忽然这般着急”

    “奚鸿轩谁也不信,却信薛修卓。”沈泽川就着灯笼的昏光上阶,“奚丹最后诈他那一次,他宁可怀疑奚丹,也不肯怀疑薛修卓。他以前事事都要过问薛修卓,这次拿住了先生,必然也不敢自作主张。”

    奚鸿轩临死前那么笃定沈泽川一定会败,为什么他肯定知道些沈泽川还不知道的东西。奚鸿轩升入考功司,是薛修卓的建议,他那么听薛修卓的话他为什么那么听薛修卓的话

    沈泽川脚步一顿,忽然立在原地。

    薛家败落已久,奚鸿轩绝不会听从一个落魄子的差使,他也绝不会轻易地对谁心服口服。他俩人相处,借的是同窗之谊,因为两家上几代的姻亲关系,还沾亲带故,但是薛修卓拿什么稳住了奚鸿轩奚鸿轩唯利是图,连嫡亲大哥也能说杀就杀,光凭那点稀薄的血缘关系,薛修卓是不可能得到他这般的信任。

    沈泽川无端地焦虑起来,他看着屋檐,阴影像是张牙舞爪的兽,已经把他的半个身形咬在利齿间,拨不清楚的线索犹如密密麻麻的水草,随着夜色缠住了沈泽川的手脚,让他察觉出了危险。

    萧驰野请薛修易吃酒,半途见丁桃进来,就知道是沈泽川回宅了。他一边跟人应酬,一边对丁桃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薛修易又喝得半醉,他是想叫几个妓子下来作陪,但萧驰野没提这话,他也不敢贸然叫人。这会儿酒嗝连续,还扒着酒杯,对萧驰野说“他薛延清在府里养的那批雏儿,专门搁在一个大院子里,平素还请请、请先生去搞什么私塾我看他啊,不像养妓子。”

    “是么,”萧驰野几杯酒下去,半点没见醉意,边上的晨阳再给薛修易倒满了酒,他带着杯子随意地碰了一下,说,“那他买这批人干什么总得有个原因。”

    “薛修卓有古怪”薛修易几口饮下酒,接着说,“若非侯爷提醒,我还没察觉他买的这些人,年纪相仿,但都容貌姣好,男男女女看着都赏心悦目。我知道朝中好些人喜好男风,那东龙大街里头的兔爷都个个身娇体软,半点不比真、真女人差他是不是觉得外边买的不干净,容易落人口实,所以才自个儿偷偷也养了一批,等着日后打点关系用”

    萧驰野没听他信口开河,干了酒,!又说“那他可要费功夫了,东龙大街上叫得出名字的兔爷,都是拿真金白银砸出来的。他买的男孩儿女孩儿都有,请先生去,只教男孩儿吗”

    “古怪就在这儿”薛修易醉态不雅,他埋头缓了片刻,终于止住了嗝,对萧驰野说,“侯爷,他让那些女孩儿学琴棋书画,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哪个男人不喜欢红袖添香嘛可他让那些男孩儿学的却是策论。”

    萧驰野眼眸倏地转过去,看着薛修易,重复着“他让那些男孩儿学的是策论只有策论吗”

    薛修易用力摇头,伸出手指,说“他在那院子里搞了个小学堂,自个儿有时也进去讲讲书。侯爷,你知道他讲的都是什么都是些正经的书。我前日听着,他还教这些男孩儿时政”

    萧驰野归家好晚了,他见屋内还亮着,就知道沈泽川还在等自己。晨阳摒除了伺候的人,只留了他们几个近卫守在院子里。

    萧驰野照常入内,里边就点了个琉璃灯,沈泽川在小几前看案子,撤了冠,搭着件萧驰野的大袍,就寝前的模样。

    萧驰野俯身压在沈泽川背上,偏头吻了他的耳垂,说“有事留个条子,明早起来再谈也一样。”

    沈泽川嗯一声,侧头看他。

    萧驰野起身,卸了刀,脱掉外衣,在沈泽川身边盘腿坐了。

    沈泽川指尖捏着书页,却没翻,说“有些事情得面谈,三言两语说不清。”

    萧驰野终于放松下来,解着扣子,说“按照顺序来,你先还是我先”

    沈泽川看他半晌也没拉来,便抬指替他解了衣扣,想了片刻,说“我有很多事情还没想出头绪,你先说吧。”

    萧驰野手肘撑着小几,从边上的大柜上翻出别的册子,递给沈泽川,在他看的空隙里说“薛修卓买的那批人,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四岁,男孩儿女孩儿混杂在一个院子里,他们唯一称得上共同点的就是都生得不错。”

    “八大城,中博,厥西,”沈泽川的指尖沿着名字走了一遍,“他买人不看籍贯。”

    “这可能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人即便想查也无从下手。”萧驰野看沈泽川忽然停在某处,便凑近瞧,“这名字你见过”

    沈泽川看着那名字,说“灵婷这名字我在香芸坊听过。”

    !

    “都是香芸的人,”萧驰野说,“她喜欢机灵的孩子,所以早前以灵为姓,给这些雏儿都改了名。”

    “你今夜与薛修易吃酒,他说了什么吗”

    “他讲了件古怪的事情,”萧驰野顿了少顷,“他说薛修卓把这批人买回府中,女孩儿学的都是青楼里教的那些东西,男孩儿上的却是正经学堂。薛修易给这些男孩儿们请了先生,不仅有太学里的时考,还会清谈时政。”

    沈泽川沉吟不语。

    萧驰野说“他若是想要学生,大可从正经人家里挑,太学里有的是人想要拜他为师。但他却这样教从青楼买回来的男孩儿,这些人即便真的学出了什么名堂,因为贱籍也入不了仕,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除非他是打算养出一批府中清客。”

    “薛修卓”沈泽川似是游离在外,他听着萧驰野的话,迅速整理着思绪,“他如果想养清客,还有更好的人选。你我先前都漏掉了一点,薛修卓与奚鸿轩交好,他要批青楼雏儿,藕花楼给不起么可他却专门花了银子在香芸坊买,说明他根本是冲着其中某个人去的。”

    沈泽川脑海里画面飞闪,他虽然没有丁桃那样过目不忘的本事,却在过去与人交往中极力把每件事情、每句话都放在心里反复琢磨,他记得住,他不会忘记任何细节。

    “只要流着李氏的血,就是皇嗣。”

    齐太傅的话犹如惊雷,劈开了沈泽川此刻的浑噩。他想到这句话,又想到了更多。他陡然跪直了身,袖子翻乱了小几上的纸页。

    “先帝”沈泽川握住了萧驰野的手臂,声音逐渐稳了下去,“先帝在位八年有余,沉疴不愈,子嗣凋零,只有魏嫔怀有身孕。南林猎场时花氏谋反,那夜花思谦有胆子动手,凭的正是魏嫔腹中的孩子,可那夜以后,我们回都,魏嫔已经被人投了井。我最初疑心是你,后来又疑心是海良宜一派的老臣,他们为了彻底断绝世家痴想,让李建恒顺利登基,所以先下手为强,杀掉了魏嫔。但是如今想来,其中也有不对之处,即便魏嫔怀有身孕,也不知男女,更无法与已经拥有离北支撑的李建恒较量,杀掉魏嫔对于海良宜才是多此一举。”

    “我再往前推,咸德帝以前,光诚帝在位,东宫太子因为谋逆案自刎昭罪寺,当时皇孙尚在襁褓之中,他若是!没死,今年应该二十六岁了。然而此案是纪雷与沈卫一起办理的,纪雷当时为了投靠潘如贵以示忠心,必然不敢马虎大意,更不可能留下这样大的祸患。那么这世间还能够被称为皇嗣的人,就只有”

    萧驰野反握住沈泽川冰凉的手,沉声接道“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四岁,若真是皇嗣,能对得上时间的只有光诚帝。永宜年间东宫被屠,而后近十年的时间里,宫中没有妃嫔能够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生出皇嗣。光诚帝当时虽已患病,却还不至于羸弱,他摆脱不掉花家掣肘,就只能在宫外想办法。”

    “藕花楼底下被挖空填缸一事,除了我,只有薛修卓知道。坍塌案是想杀掉李建恒,我一直想不通的就是这里,如今假设他真的握着个皇嗣,那么一切都能理通了。他杀掉了魏嫔,接着想要杀掉李建恒。”沈泽川那隐秘的不安越来越清晰。

    萧驰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猜想震慑到了,他说“若真是如此,那么皇嗣就在那批人中。”

    两个人面对面,沈泽川压下声音,说“这个皇嗣”

    “不能留。”萧驰野捏住沈泽川的下巴,拉近距离,目光深沉,“兰舟,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他讲得不快,杀意仿佛是埋在这深沉之下的汹涌波涛。他们在这一瞬间都想到了许多,皇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现有的一切都将变成被动。手握皇嗣的世家会轻易被击败吗想一想垂帘听政二十年之久的太后,被把控的李氏只能成为傀儡,豪门派势必会再度兴起,海良宜也将再次被打入下风

    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打破了两个人凝重的气氛。

    萧驰野说“说。”

    乔天涯带着微妙的催促,说“主子,连夜赶追奚丹的人回来了。”

    沈泽川当即起身,拢衣开门。乔天涯闪身让出路,沈泽川看着院中单膝跪着的葛青青,下了台阶,说“怎么了”

    “大人,”葛青青抬头,喉间生涩,“奚丹打开了奚家的钱库,里边早已被人搬空了。”

    庭院里的枝叶簌簌而响,猛偏头睨视着葛青青,月辉抹白了地面,犹如铺着层厚重的寒霜。在一片死寂中,沈泽川半回首,对萧驰野说“二郎,我们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他语调轻柔,让一院子的近卫尽数埋低了头。

    没死,今年应该二十六岁了。然而此案是纪雷与沈卫一起办理的,纪雷当时为了投靠潘如贵以示忠心,必然不敢马虎大意,更不可能留下这样大的祸患。那么这世间还能够被称为皇嗣的人,就只有”

    萧驰野反握住沈泽川冰凉的手,沉声接道“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四岁,若真是皇嗣,能对得上时间的只有光诚帝。永宜年间东宫被屠,而后近十年的时间里,宫中没有妃嫔能够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生出皇嗣。光诚帝当时虽已患病,却还不至于羸弱,他摆脱不掉花家掣肘,就只能在宫外想办法。”

    “藕花楼底下被挖空填缸一事,除了我,只有薛修卓知道。坍塌案是想杀掉李建恒,我一直想不通的就是这里,如今假设他真的握着个皇嗣,那么一切都能理通了。他杀掉了魏嫔,接着想要杀掉李建恒。”沈泽川那隐秘的不安越来越清晰。

    萧驰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猜想震慑到了,他说“若真是如此,那么皇嗣就在那批人中。”

    两个人面对面,沈泽川压下声音,说“这个皇嗣”

    “不能留。”萧驰野捏住沈泽川的下巴,拉近距离,目光深沉,“兰舟,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他讲得不快,杀意仿佛是埋在这深沉之下的汹涌波涛。他们在这一瞬间都想到了许多,皇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现有的一切都将变成被动。手握皇嗣的世家会轻易被击败吗想一想垂帘听政二十年之久的太后,被把控的李氏只能成为傀儡,豪门派势必会再度兴起,海良宜也将再次被打入下风

    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打破了两个人凝重的气氛。

    萧驰野说“说。”

    乔天涯带着微妙的催促,说“主子,连夜赶追奚丹的人回来了。”

    沈泽川当即起身,拢衣开门。乔天涯闪身让出路,沈泽川看着院中单膝跪着的葛青青,下了台阶,说“怎么了”

    “大人,”葛青青抬头,喉间生涩,“奚丹打开了奚家的钱库,里边早已被人搬空了。”

    庭院里的枝叶簌簌而响,猛偏头睨视着葛青青,月辉抹白了地面,犹如铺着层厚重的寒霜。在一片死寂中,沈泽川半回首,对萧驰野说“二郎,我们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他语调轻柔,让一院子的近卫尽数埋低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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