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讷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从五官扭曲程度来看,她真的非常努力忍笑了。一边忍,一边怜爱拍李完的肩膀。
李完面无表情道:“要笑就笑,别抽得跟中了邪一样,我知道你心中笑话我呢。”
得了准许,苗讷这才捧腹大笑出声。
“辛苦辛苦,竟不知你遭受如此折磨。”
这次遭遇都能申请工伤了。
连宁燕也有些同情李完。
这事儿确实怪不得这个孩子,换做自己也不会忍——文士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可不是为了受气的,受了这般奇耻大辱还不发作,说不定就生出心魔,毕生难得寸进!
该拔剑还是要拔剑的!
李完舌头抵着有些火辣辣的腮帮子,心口仍有闷气。尽管她给了男方母亲一巴掌,男方父亲两巴掌,又抄起棍子在兵荒马乱中打歪男方下面那颗头——说是骨折了,险些鸡飞蛋打,杏林医士不出手可能就彻底报废——依旧不能解她的气。母亲见她发疯,以为女儿在敌营被折磨疯魔了,抱着她心疼大哭,李完父亲则觉得被李完丢光祖宗十八代的脸面,盛怒之下发出一声暴喝,扬手掌掴李完。
哪怕他上了年纪,但手劲儿依旧大得很。
这一巴掌又响又重,绕梁几息不散。
李完毫无防备,一时怔愣原地。
男方母亲则趁机给她脸上脖子留下好几道抓伤,对方也是养尊处优的,长指甲涂着丹蔻——甲草捣烂的汁水让她的指甲光泽又美丽,也让她抓伤人的时候附带魔法攻击。
这也导致被抓出来的几道伤口泛红发炎。
苗讷几人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李完。
像是一只精致漂亮却又可怜兮兮的猫。
“……我也不能反手打爹娘,只能从那户人家身上多讨一些利息。”李完有些郁闷地耸肩,她认栽。本身飞地就不易管理,失守并不影响仕途,但殴打父母可就严重了。
康国是以“忠孝仁义治天下”,而不是单单一个“以孝治天下”,对“孝”的推崇没那么极端,但子女殴打父母依旧是挑战社会道德的大事儿。如果身为官员的李完能殴打父母而不受任何罚,庶民是不是也能上行下效?
一巴掌而已,她被打了也只能干瞪眼。
她双倍回馈了给男方一家三口。
哦,那个意图撮合的族亲她也没放过。
【你、你这不孝的逆女!】李完殴打男方一家还好,殴打族亲就彻底点燃她父亲的怒火。他一怒之下报官将李完抓起来了。李完和男方一家都被拘留扣押,吃上了牢饭。
听完,苗讷更加同情李完了。
康国吏部对官员背景考察非常仔细的。
不仅查看本人的能力,还要往上查父母以及祖辈四人的背景——建国之前的案底可以不计较,但建国之后都要纳入考核。若是这六人上控李完,李完仕途可能真要完蛋,十年内晋升都轮不到她,正常立功机会也跟她无缘,除非她能剑走偏锋立下其他奇功。
苗讷刚知道这事儿还鸣不平。
【老师,学生有疑。】
【何处有疑?】
【吏部这个规矩对某些人太不公正。】
【例如?】
【例如某些市井庶民出身的子弟。他们父母见识哪有成才的子女广博?但,极少有父母会有这认知,只晓得父父子子。以民间风俗,只要子女一日不分家,家中做主独断的永远是家长,岂容子女忤逆?万一这些父母被奸人挑唆怂恿,上控子女,不就能轻易毁掉这些子女的仕途?说得再严重些,这招能轻易废掉寒门平民出身的官吏,收买他们族亲,让嫉妒眼红的族亲出面挑唆其父母,此事可成!】
康国王庭明面上氛围好不代表没有政斗。
手腕脏起来也是防不胜防的。
那些人只是承受不起主上的雷霆怒火,始终不敢逾越底线罢了。一旦主上态度有所松动,怕是要斗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康国士庶问题不严峻,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了。
新贵旧豪,二者始终有利益冲突。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财路尚且如此,何况权力?
苗讷担心有人利用这个漏洞戕害他人。
栾信眸色复杂看着这个年轻的学生。
是不是有些太机灵了?
估计那些宦海沉浮的老油条都没她反应快,苗讷要是用这个办法除掉政敌,真是一害一个准——将清官拉下水共沉沦,从官吏身边人下手是最不引人注意且成功率高的。
不过——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一亩三分地的小家都治不好,如何治理一方?】栾信语气平淡,甚至有些无情,【要在康国入仕,首要治理的就是小家这些人,这也是官场中的无形门槛。若不能管束小家,反而被亲情人情拿捏掣肘牵着鼻子,坏事也是迟早,总有一日会被裹挟着犯下弥天大错。不管是当个小小胥吏还是身居高位,都是个祸害。】
有资格分配资源的时候,身边就会充满无限诱惑。那些闻着味儿过来的魑魅魍魉会跟苍蝇一样一寸寸找寻蛋壳上的缝隙!找到它,让这颗蛋发臭发烂!做颗好蛋不容易。
这些潜规则不会放在明面上说,要么师长教,要么自己悟,要么让政敌给自己上一课。有些道理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
栾信对苗讷也算是倾囊相授。
从修炼、人情再到官场。
他不希望苗讷重蹈苗淑的覆辙。
【如此说来,失怙失恃还是个优势了?】
【这种人?吏部私下更要着重审批考核。】栾信当然不是针对顾池,无亲无故在官场就属于光脚人士,光脚不怕穿鞋的,这种人要么不变态,一变态就是惊天动地,栾信戒备顾池的原因之一就是这厮跟大将军搅和多年还不过明路,可见是薄情寡义的渣男。
苗讷:【……】
双亲健在要防止双亲被政敌利用,双亲不在还要被吏部提防可能变态,官场真乱。
苗讷喃喃:“幸好,我就一个母亲。”
这算不算是某种折中呢?
李完差点气个仰倒。
这种事情也能“幸好”???
李完是自己半个门生,宁燕作为师长有义务提点,只是说得太清楚又有插手他人家务事的嫌疑,她只能含蓄暗示李完近期可以在家静养,先解决家中纷扰再去上值点卯。
李完这样都体悟不到,那也没辙。
显然,李完不是愚人。
宁侍中亲自让人将自己提出监牢,自然不是因为她李完多重要,也不可能是因为她沦陷敌营月余的遭遇而专程安抚她,她还没这个分量。有且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要用她。
这是一件重要事情。
重要到让宁侍中亲自出面。
既然很重要,自然宜早不宜迟,不能拖。
宁侍中却又说让她宽心养伤,不用着急去府衙上值点卯——李完可不会蠢笨以为这是宁燕的关心体贴,她要是真这么想,也不可能是那一届中的佼佼者——她心中一阵翻滚,从蛛丝马迹中找出真正原因。一番思索,李完暗暗吐出一口浊气,宁侍中的暗示很明显了,要是自己还不识趣,那确实会让对方失望。
思及此,她脸上浮现几分无害笑容。
“宁相放心,下官会尽快处理好。”
“嗯,好好养伤。”
宁燕这句才是真正让她安心养伤的意思。
李完抬手虚抚宁燕留在她肩上的余温,如水眸光顷刻染上冷色。苗讷状似不经意:“十个庶民有九个不知府衙门口朝哪开,剩下那个也只知道本地官员姓什么,对王庭政令更是一问三不知。虽说咱也不在乎那些风流名声,但市井传扬多了还是不好听的。”
一层一层往下,每多一层,就多一个喜欢揣摩上意的,灵机一动往里面添加私货。
多少政令毁于传达失真?
政令是这么毁掉的,谣言是这么起来的。
相较于听不懂的官府政令,庶民对简单易懂的谣言,特别是下半身相关的黄谣更感兴趣。苗讷担心李完处理不好这件事情,任由父母亲族以及那户男方散播她的黄谣,届时庶民只知她李完早年在敌营的“风流遭遇”而不关心她究竟为民请命做了多少好事。
李完心中微暖:“我知道。”
她在官场的阅历可比苗讷多得多。
宜早不宜迟,李完运转文气让伤口快速消肿愈合,心态调整差不多,当天下午便回到了家中。父母生气不肯见她,她也不废话,让人给二老收拾东西,二老立马坐不住。
“逆女,你这是作甚?”
看着家丁婢女一件件往外搬他们的东西,李完父亲气得面色铁青,当即又要发怒。
“哦,王都不是养老的好地方,请父亲母亲回祖籍,那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二老同时变了脸色。
父亲恼怒:“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李完打了个响指,门窗都被仆从关上。
此刻正值黄昏,门窗一关又不点烛火,院墙内光线一下子昏暗下来。李完的声音清晰传入他们耳中:“一家之主是指能养活一家老小的主君,所以——父亲,我才是那个一家之主。要是没有我,你还是乡下守着那点祖宅田产的老地主,十天半个月用猪油抹个嘴算是开荤,母亲腰疼也要趴在地上侍弄作物……”
“不孝女,你说什么浑话!”
他唾沫横飞,脖子粗红,青筋暴起。
像老宅被踩中尾巴的年迈老猫。
李完用言灵隔绝他的声音传出这扇院墙,声音冰冷又无情:“阿父,你的声音可以再大些,院墙之外不会有人听到,而你过了今日就该认清——你是因为血缘才从我这里获得一切,而不是因为‘父亲’这个头衔!你年轻力壮,我年幼稚嫩,我听你;你年迈体衰,而我年轻力壮,所以你听我,合情合理。”
“逆女!”
又是扬起的巴掌。
但这次被李完轻描淡写扣住了手腕。
任凭他如何用尽也无法撼动分毫。
这种近乎野性的纯粹力量压制让李完父亲憋红了脸,喘气如牛,眼眶布满血丝。二人仿佛较着劲儿,直到李完父亲耗尽力气,彻底落败,面色蒙上一层灰败。李完母亲在一旁吓得不敢上前,二人角力结束才哭着扑上来。
“你这逆女……”
李完父亲声音低落,不觉红了眼眶,蒙羞奇耻大辱。他也想不通女儿为何性情大变,却也从骨子里开始真正畏惧。年迈头狼对着年轻头狼垂下了尾巴,暗暗谦卑示弱。
看着他这副模样李完是有心软的,但她更清楚,若不一次性让二老吃个深刻教训,类似的事情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发生。二老跟族亲撮合她嫁出去,何尝不是对她的试探?
通过试探确认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尚在。
这种试探也不是一次性,而是每一次不安的时候就会习惯性试探,直到头狼真正年迈到不得不退下,才可能结束这种精神折磨。
母亲抹泪道:“你看不惯我俩老的,直说便是,这般羞辱你父亲是准备翻天吗?”
“我的仕途差点完了。”
母亲:“不是早完了吗?”
李完:“……”
她是真的不能怪二老不懂,但她可以告诉二老:“你女儿我在外有相好,要真是着急成婚,随便找哪个顺眼的不行?且不说我在敌营没什么,即便有什么,这都什么年头了,裙摆下面那点事能对我仕途有什么影响?真正影响我仕途的是造反忤逆贪污……”
当然,私生活不检点也会被御史台抓。
李完扪心自问,她也不算不检点。
又不是同时养几个面首,她只养一个啊。
就算被御史抓住捅出去,也算在正常谈情说爱范畴,御史还能趴她床底听床脚吗?
“可名声……”
“这种名声是用来御下治民的。”
母亲含泪:“可这丢人啊……”
李完那张嘴跟吃了一瓶砒霜一样毒:“穷得到处找人接济更丢人。祖籍的闲言碎语还能传到远在王都的你们耳中?还是说母亲你们想回到祖籍,继续过老地主的日子?”
母亲被她这话噎住。
看着院中物件,进退两难。
李完又道:“你们听旁人撺掇,真将我嫁出去,你们还能过如今的日子?一个回去猪油抹嘴算开荤,一个趴在地上继续侍弄作物?”
她家也是有些佃户的。
不过,也不是什么地主都能吃香喝辣,事实上碰上荒年地主该饿死还是要饿死。李完父亲幸运,碰上好年头,一家老小日子过得是比普通人好许多,算是本地的小地主。
趁着便宜买几个年幼便宜的女孩儿给家里干活,养到十几岁又转卖给人牙赚回本。
之后田产被收缴充公,家中按人头分到田宅。李完拿到俸禄能养家,立马将田宅便宜租给他人,家里靠收租俸禄过日子。父母起初抵死不从,随着她俸禄水涨船高,家中日子也过得比以前好许多,家中又聘请了几个婢女仆从照顾他们起居,这才不闹腾了。
李完还是花了大力气才纠正他们身上老地主的劣习,例如不能动辄打骂发卖婢女。
【这是聘来的,官府过了明路。】
【前脚打人,人后脚告官将你送进去。】
天子脚下,二老确实收敛许多,但随着几个族亲过来投奔,他们出于炫耀心理接济对方,一来二去关系走得近。李完不是去飞地上任就是奔波其他地方,让人钻了空子。
这次回来,好家伙——
老父亲跟她摆上大家长的谱了。
母亲眼睛写满了震惊。
“你嫁出去还能不管我俩了?”
李完:“……”
就算她是牛马,也不能这么用啊。
母亲不懂,只是一味哭,委屈不已。
她委屈也有理由的。
李完并非家中独女,她还有姊妹,但在这个生不出男丁就绝户的世道,二人没有拼死追男丁,而是在李完被发现有修炼天赋之后,一心一意将全部精力扑在她身上,替她学业忙上忙下彻夜不眠,用求爷爷告奶奶的姿态去本地读书人家借书,在理解范围内去帮助她,属实难得。李完弯腰将二老扶起,恭恭敬敬跪下磕了头,二老不语只是落泪。
父亲叹息又心痛。
“你如今这番假惺惺做派又是作甚?”
“女儿会给你们挣来诰命的,但也要女儿能在官场立足才行。除了自家人,谁都不会真心诚意盼着咱好,笑人无、恨人有、嫌人穷、怕人富,恨不得好东西给他们……”
父亲:“你这话忒势利刻薄!”
母亲耳朵只听得到“诰命”二字。
“……好悬,差点儿让你婶娘叔叔骗了。”她紧张攥紧帕子,紧张看着李完,“婉儿啊,那你上峰怎么说?是不是对你不满了?”
“上峰那边还好,表示理解。”
母亲这才放下一颗心,诰命还是有的。
父亲哪里不懂老妻的打算,哼了哼,嘲她头发长见识短,眼皮子浅光惦记那点了。
“那户人家怎么办?”
李完父亲冷静下来也觉得棘手。
“女儿有办法让他们闭嘴。”
母亲惊呼:“你要杀人?”
父亲:“无毒不丈夫,灭口怎么了?”
李完没去纠正父亲这话,免得他又想起刚才的火气,解释道:“自然不是灭口,主上暗卫跟御史台耳目无处不在,谁敢在王都脚下杀人灭口?只是想法让他们听人话。”
她不管自己日后听到什么黄谣,一律视做这家人传播出去!不闭嘴也要学着闭嘴。
李完不喜仗势欺人,但也不介意在合规范围达成目的。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母亲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她想张口就被丈夫一个眼刀刺了回去。
“女人家别瞎管。”
母亲不忿:“婉儿不是女人家?”
父亲冷笑道:“你们俩能比?你听听她刚才说的,她现在是一家之主了,谁不听她的话,连口肉都吃不上,咱俩两个老不死的,也只能看人脸色才能吃一口饱饭了——”
李完沉默听完他的讽刺。
父亲呛完了她母亲,先是叹气,又是低头看鞋尖,许久才抹开脸嗡声服软道:“你以后是大官,为父一辈子泥地刨食的,不懂这些,也教不了你什么……这辈子能跟着享享福,后半生大富大贵是祖坟冒青烟了。村里那个瞎眼的算命没说错,为父是命好有贵人。你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咱俩尽量不拖你后腿。”
得了保证,李完可算松了口气。
家中气氛融洽起来,却又跟以前不同。
父亲:“你说你有相好是怎么回事?”
母亲也惊醒,惊呼:“婉儿刚才说‘随便找哪个顺眼的不行’?你有几个相好?”
他们女儿怎能如此不检点?
啊不,如此风流?
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