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过,在她面前他只是他,是楚朔,不是大梁的太子,也不是未来两国的储君,可是这样的话,说给一个还不懂情爱的小女孩儿听或许是浪漫心动的;可是对于从累累白骨中走出来看尽人世沧桑的落元西来讲,他的一个眼神就能将这句话击碎。
他是楚朔,是大梁的太子,是未来两国的储君,关于这一点,他永远都改变不了;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落元西才会选择用如此痛恨的眼神诅咒般的瞪视着他吧。
徐晏殊看表哥在一个瘫子面前输了气势,拔腿就要冲上来叫阵,可脚步刚刚移动,就被站在身边的吕刚伸手阻止,压低声音低下头在他耳边说了句:“放心吧,殿下不是这么容易就被打垮的。”
最起码,在他的认识中,他们的太子殿下骄傲无比,聪慧过人,哪怕前方有万重山丛拦路,他也会毫无畏惧的迎接挑战与困难,绝对不会像命运低下高贵的头颅。
厢房中又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中,楚朔眼神晃动的看着将落元西扶在怀中的落安宁,小小的手指,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最后,竟像是一只要冲破牢笼飞向天际寻找自由的小鸟一样仰头对着凝滞的空气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半张半合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成熟和稳重,更带着要人难以忽视的疯狂;樱粉色的唇瓣微微张合,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回答刚才落元西的质问和怒吼。
“既然你不相信孤,那孤就做给你们看。”
说完这句话,楚朔就狠狠的闭上眼睛,平展莹润的眉心皱在一起,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在将身体里全部的力量在这一刻都聚集起来一样。
落元西不知道楚朔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明明已经看到了楚朔眼底的晃动和挣扎,已经窥破了他用来安抚安宁之言中的漏洞与伪装,可是为什么在被他戳破一切假象后,他还能如此信誓旦旦的说出这样一句话;难道,他真的是疯了不成?这世上,真的会有人为了一段感情而放弃一切?为了一个女人而与天下为敌?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做出那样的决定,将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吗?
大梁的百姓不会拥戴一个只会为了美色而贻误天下的储君,大梁的天子就算是再疼爱这个儿子,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将自己置身于万劫不复之地;楚朔啊楚朔,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自己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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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铮在看见魏天翔被手下领进来的那一刻,捏在手中的折扇被他悄无声息地合上,看见他这个动作,段清的眼底深处同样也沉了沉,他知道,真正的重头戏终于要开始了。
魏天翔虽然早已离开京城富贵圈多年,但是,对曾经威名遍布整个京城的镇国侯府还是了解不少的,所以,在他看清楚端坐在红木椅上的人是裴铮时,一双眼睛霍然睁得极大,显然是没想到邀请他上来的人会是他;目光闪烁间,又落在站在裴铮身边的玄色劲装男子身上,在看清楚男子的冷毅相貌后,魏天翔的心情已经不能用万丈海波来形容。
如果说,裴铮出现在盘龙城已经够让他觉得震惊了,那么堂堂大宛镇北王出现在此处,带给他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辞来形容。
好在魏天翔持重稳妥,就算是心底冒出无数疑问和惊愕来,面上依旧是一副不惊不动的样子,落落大方的走到裴铮面前,躬身行礼:“盘龙城都督,领一品龙威将军魏天翔拜见侯爷。”
裴铮已经在一年前袭成他爹老侯爷的爵位,早已从世子爷变成了世袭罔替的侯爷,受魏天翔的拜见也是应该。
裴铮看着眼前腰杆绷的刚直的魏天翔嘴角微微勾起,脸上挂着云淡风情的散漫笑容,轻轻地抬了抬扇子,慢悠悠道:“魏将军免礼,本侯自由惯了,平常时间自喜欢游历天下,听说咱们大梁的盘龙城中景色独具一格,好山好水算得上人杰地灵,仰慕已久冒然前来,惊动了魏将军还请将军不要觉得本侯叨扰才是。”
魏天翔依旧是一副神色不动的样子,站直了身子回道:“盘龙城的景致跟京城比起来的确是另一番天地,侯爷生性豁达,无拘无束,来到盘龙城天翔应当尽地主之谊,不敢有所怠慢,更不敢认为侯爷的到来有所打扰。”
没有官场上的客套巴结,更是能把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没让人觉得因为过分热络而倍感压力,也没让人觉得有几分冷落;这个魏天翔,真是越看越是个人物;只是可惜了……
裴铮想到了楚朔给他说的那番话,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心。
“地主之谊就算了,本侯就是在城里小住上几天便会离开,只是……”裴铮用眼尾一扫窗外,清澈的眼瞳里带了几分玩味:“本侯看将军突然来到这白鹤楼想必不是听说本侯在此主动前来相迎吧,看你还带了不少的人,莫不是这白鹤楼中有什么贼人,需要将军亲自来抓的?”
魏天翔抬起头看着面容清俊微微带着几分笑意的裴铮,对于眼前这位镇国候,他多少也是听说过关于他的几分名气的;当初在他还是世子的时候,就已经是名满整个上京的翩翩公子,跟那些自小在蜜糖罐子里养大的世家侯勋很是不一样,而这位侯爷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跟当朝皇后那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暧昧关系。
作为一个局外人,他自然不敢妄论这些皇家辛秘,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身为一介臣子,却在跟当朝皇后关系暧昧不明的情况下还能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保住自己的小命和一门的清贵,可见这位侯爷的本事远比他这出色的长相还要出色优秀;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留个心眼,不多长个脑子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魏天翔想到了李林给他汇报的关于落迟风的遗孤被人悄悄藏在白鹤楼的举动,他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那个将落迟风的遗孤庇护起来的人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个人?
要知道,这件事虽然听上去极为不可思议,但凡是长了脑子的人也不敢贸然做出这样的事;可是如果是眼前的这个人,魏天翔还真会相信,此人的确够胆量做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事。
可如果是镇国侯府袒护了落迟风的遗孤并且拿到了足矣致子程死罪的证据,那么,恐怕就算是他亲自出手,也保不了那个孩子了。
魏天翔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几分着急之色,虽说魏子程的举动让他伤透了心,但毕竟是养在自己膝下数年的孩子,那一声父亲也不是白叫的;如果让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孩子走上一条死路,他又于心何忍?
就在魏天翔心乱如麻、惴惴不安的时候,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紧跟着,就看见两个孩子从门外走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孩子只要扫上一眼就能断定来历必定不凡,虽然年纪幼小,可小小的身板上夹裹的凌厉之势竟是要魏天翔这样的人物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光是这一身的气度,就不是寻常的人家能养得出来的;被走在最前面的孩童牵着手走在后面的另一个孩子显然为生活所迫,虽说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很是不错,但一看就不是他的,稍长的衣袖,微高的领口,这一身的衣服倒像是属于走在最前面的孩童;只是,就算穿着别人的衣物,那个孩子的脸上也没有多少自卑之态,眉宇朗朗,目光澄澈,端的是一幅顶好的相貌。
只是,魏天翔颇为疑惑,他没听说过这镇国候爷成亲生子了,为何身边会有孩童跟随?
而就在魏天翔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楚朔疑惑不解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的裴铮却是被忽然跳出来的这俩小东西给惊了一跳;这小祖宗,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段清也同样皱起了眉心,抬眼看向跟随着楚朔一起出现却只敢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吕刚,眼神之中尽是质问之色。
而踏进房中的楚朔就像是看不到众人眼中的质疑和不满一般,紧紧拉着落安宁的手站定在房间的正中央,回眸淡淡的瞥了眼因为他的出现而沉默不语紧盯着他看的魏天翔,又望向坐在椅子上目光沉沉的干爹,抓紧落安宁的手轻轻地抖了抖;在做出一个深呼吸的动作后,唇一抿,眼一瞪,扯直了脖子就冲着在场之人大声宣告:“孤要落安宁入住太子宫。”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可是,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似惊掉了下巴,半天除了清风阵阵,却是连一个出声的都没有。
裴铮本来就因为楚朔的突然出现而蹙着的眉心更是以一道惊心的弧度狠狠地皱了一下,捏着折扇的手骨瞬间收力,差点将这堪称一柄利器的乌金骨折扇生生捏成渣渣。
而自出现后就一直宠辱不惊的魏天翔总算是在这个时候露出了愕然之色,他怎么也没料到,出现在白鹤楼中的人除了堂堂镇国候,竟是连一朝东宫都来了;那声‘孤’的自称,普天之下除了帝王也只有未来的储君敢这样称呼自己,至于被太子拉在手中的做男孩儿打扮的另一孩童,竟然就是北戎落迟风的遗孤?!
天啊!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在盘龙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能让大梁的储君和北戎落氏的遗孤纠缠到一起;那一声‘入住太子宫’绝非普通的住进一词如此好理解,要知道,‘入住’可是代表着是以主人的身份住进的意思,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东宫中,真正的主人只会有两个,一个就是当朝太子,而另一个的身份,则是太子妃!
难道是……魏天翔的脚步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脸上的难以置信之色更是浓郁到了极点;这一刻,如果楚朔知道,他的一句话能让一位战场悍将惊讶成这般模样,他或许还真会小小的骄傲一把。
相较于众人的震惊不语,落安宁同样难以置信的看着楚朔的侧颜半天回不过神,她怎么也没想到楚朔会在听到元西的一番质问之词后做出这样的举动,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刚才的那番话不是戏言,而是真的?
明明是一个连出来行走都需要他人保护的人,明明因为年纪幼小事事需要他人操心张罗的人;可此刻的楚朔却是让落安宁生出几分不敢窥视的错觉;在他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藏匿着极大的力量和无数的秘密,俗人会被他稚嫩姣好的长相所蒙蔽,只会当他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来对待;可是,只有他自己和真正慧眼的人能够看出,纵然小小年纪,但已能担负重任,早已不容小觑。
这样的楚朔,让她心惊,也让她觉得莫名的眷恋;自父王离世后,她就像一个无根的浮萍在这红尘中漂浮游荡,哪怕身边有元西相陪,她也日夜担心,辗转难眠;那一夜王城灭族的大火成了她一世无法磨灭的梦魇,她逼着让自己坚强,逼着让自己面对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人的残忍结果;她让元西让世人看到了她笑对人生的倔强和坚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逼迫着自己快点长大的真的好累、好无助;曾经她也想过找个人来依靠,哪怕那人无法帮助自己,只能静静地陪在她身边也能慰藉她凄惶苍白的内心。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渴望了那么久的那个人,期盼了那么久的那个人,竟然会是大梁的储君?依照大梁和北戎的关系,这让他们两个人的相遇就像是带着命运的诅咒和恶意一样,无法轻易得偿所愿,也无法轻易挣脱。
察觉到身旁之人的忐忑不安,楚朔回头看向落安宁,同样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的他对她展眉轻笑,轻轻上挑的眼尾带着淡淡的欣喜和温润:“安宁,孤想好了,就算将来或许我们有分开的一天,但最起码现在,让孤留在你身边吧。”
两行眼泪不受控制的从落安宁的眼底悄然坠落,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蜡黄的小脸此时却是展颜带笑,流光溢彩的美丽双眼更是绽放出惊人的光芒,在楚朔期盼的目光下,含泪点头。
望见这一幕,在场的人就算是再想装糊涂也是装不下去了,裴铮看向楚朔的眼神中片刻间有些许的迷惘,跟着在一个淡淡的垂眸微笑后,眼底最后的一份执着也被他悄然放下;这个孩子,这性格也不知是像阿昭多了一点还是像楚烨多了一点;但是有一点无法让人忽视,那就是,他这份认准一个人后就一往直前甚至有些偏执的做法,真是像极了那位大梁的天子。
相较于裴铮等人的默默接受,魏天翔则是向看一个怪物一样紧盯着面前的两个孩童;身为武将,在知晓他们二人的身份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北戎落氏对大梁边陲的滋扰和对大梁天威的挑衅。
如今,他竟亲眼看见大梁未来的储君对落氏的遗孤青睐有加,这要他如何能够接受?心底难掩的波涛和愤懑几乎盖过了他来白鹤楼的直接目的,一双清冷的眼睛如出鞘的利刃带着磅礴的质问,毫无保留的直视着大梁未来的天子。
对于像魏天翔这样的悍将,身上自然就会有一股悍然之气悄悄流转,只是平常时间很多人都被他的谦和儒雅的做派蒙蔽而已;可是,当他真正认真起来,武将之风却是无人难撼动一二;所以,在他眼带质问之色目光灼灼的盯着楚朔的身影时,楚朔也慢慢转过身,松开牵着落安宁的手,缓缓走到他面前。
楚朔知道,眼前的魏天翔并不是他平常跟随在父皇身边看到的那些文臣武将所能比较,魏天翔的一身军功全部都是靠着自己能力一点一点的赚来,他的荣耀,既没有依靠家族的势力支撑,也没有靠着巴结逢迎的手腕;这是一个真正从战场上走下来的豪杰人物,岂是那些被京城奢华绯靡生活浸染已经软了骨头寻常臣子所能比较。
魏天翔此人,堪称国之栋梁;他敬佩这样的人,也尊敬这样的人,所以才会在他面前袒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