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喝口热茶定定神。
看到台子的角上有两个相册,她拿了一个,打开来发现是碧全的旧照。看日期,都是两三年前拍的了。很多都是合影,绝大多数是洋人。翻到后面两页,她看到了孔远遒,也有陶骧。三个人似乎是在什么地方旅行,风景十分的美丽。其中一张陶骧的单人相片,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镜头,没有笑……那时候他倒比现在要稍稍胖一些。面孔虽说棱角分明,冷峻之色却也比现在要浅的多。
静漪将相册合上,放回原位。
茶已经凉了。
她把茶杯放在一边,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自己该出去了。
走出房门时一抬头恰看到陶骧从院门外进来,身后跟着的是他的近侍图虎翼。两人如出一辙的脚步有力且干脆,寒冷的冬夜里,似乎踏出来都能抖下冰屑。
“十小姐。”图虎翼在阶前站立,和静漪打招呼。
静漪只点点头。
陶骧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走到门边都没有发现,来不及开口提醒她,她已经撞了上去。
静漪被门便撞的眼冒金星。
此时包括丹桂在内,陶骧离她最近,都没有及时上来帮她一把。她只好自己一手拉了门上的铜环,一手扶了额头。哪知道这门合页极灵活,手一上去,便要往门槛上合拢,她正晕头转向,眼看着就要跌了,丹桂叫道:“十小姐小心!”
静漪就觉得一股力量将她硬是拉了回去,她歪歪斜斜了一会儿才站住。
将她拉住的是陶骧。
“怎么了?”屋子里无暇等人被惊动,一起出来。
这扇门一推,眼看着又要撞到静漪,陶骧眼疾手快的将静漪往自己身边一拉,丹桂也急忙扶住门,方才让她躲过去这一下。
陶骧见大家都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说:“没什么。”
都看到静漪一脸的别扭样,谁也不信陶骧说的“没什么”,可谁也没立时开口就揭穿,就连丹桂和图虎翼也噤了声。
碧全笑着问陶骧:“你怎么才回来?还以为你不告而别了。”
“怎么会。不过我确是回来告辞的。”陶骧说。
碧全原本想留他,见他确有急事的样子,知道他近日繁忙,便说:“那好。静漪啊,替我送送牧之。”
无暇见静漪怔住的模样,暗暗从后面掐了碧全一下。
碧全忍着痛,笑道:“我们这会儿牌正打在兴头上……不送了啊!”他说着招呼之慎等人回去。无暇转过身来瞪他一眼,他嘻嘻笑着,在无暇耳边说了句什么。无暇无可奈何的说了句“你呀”,也就没了话。
倒是赵宗卿夫妇特为的多停了一会儿,见静漪和陶骧一起走开了,才回了房。
静漪仍不时揉着额头。这一下撞的狠,额头凸出来一条痕,火辣辣的疼。
“回去吧。”陶骧走到院门处站住,对静漪说。
静漪抬头看他。
他身上的灯光暖暖的,好像阳光明媚的日间,从大树枝杈间撒下的阳光似的。
可不知为何,她看着衣着板正、面目严肃的他,就算是他被阳光笼罩着,仍然觉得冷意森森……看着她的大眼睛眨来眨去,也不知她是不是看的清自己,陶骧说:“下个星期在奥克斯照相馆拍照。”
静漪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忽然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白色,是雪花飘飘摇摇的落了下来。
静漪伸手去接。
雪花落在她掌心,瞬间便化了。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降临了。
她忘了陶骧还没有走,静静的看着雪花往手心里扑来、化去……
“七少。”图虎翼低声。
陶骧手一抬,转身便走。
静漪回过神来,陶骧已经不见踪影了。
她又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雪下的大了,柳絮般飞舞着,安安稳稳地落在地上……
“小十?”赵宗卿见静漪站在院门内似是发了呆,叫她一声。
“大表哥。”静漪见赵宗卿在她身后不远处,手中撑了一把油纸伞,不禁一怔,忙走过来,“你怎么出来了?”
“听说下雪了,出来走走。”赵宗卿说。
“是呢。”静漪见大表哥脚步缓慢,少不得放缓步子。“今年的雪来的早些。”
她缩了下手。
看看大表哥。他今天没有穿制服。但是她仍然记得他穿着那套黑色制服时的样子。此时也是马裤长靴,潇洒是潇洒的,她似乎还是能闻到那股发霉的味道。也许更重了些,他如今又升了级,北平警察署,他是头号人物了。
赵宗卿笑笑,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年年都要宝爷给你堆个大雪人,到开春还化不完。有一年生了病,不过几天没出房门,雪人不见了,还以为是谁偷了去。挨个人的问,都问不出什么来。等问到我这里,跟拿住了贼赃似的没完了——不就是我有那颗珊瑚珠吗?那是姥爷朝珠上的,你有一颗,我也有一颗。”
被赵宗卿说着小时候的事,静漪本该笑的,却不太笑的出来。
红艳艳的珊瑚珠做了雪人的嘴巴,漂亮的很。
赵宗卿收了伞,抖一抖,说:“西北酷寒,去了多加保重。兰州我也去过一回,冬天雪一下,静而无风,撒盐似的。你会喜欢的。”
静漪点头。
“多写家信。若没有工夫单独给你姑母大人写,就记得在家信里提几句,也好让她放心。这些日子她总是念叨你,十分的舍不得你出嫁。”赵宗卿说着也有些伤感起来似的,忍不住唏嘘,“眼看着你就要走,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
“什么都有了。”静漪说。
赵宗卿看着小表妹,一时有些话不忍就说出来。静漪却发觉。
“大表哥,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就说吧。”她以为赵宗卿是有什么话要嘱咐她,到了说不出来。像之慎,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只是不能说。她也不想让之慎说。但是大表哥又不同些。
“从此安稳度日吧,也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了。遇到事情多想想舅舅、舅母和帔姨。”赵宗卿说。
他眼神中有一丝凛然的冷意,静漪察觉。
这丝冷意在她心底逐步的扩大,冬日里的窗子撕开了一角窗户纸似的,寒风钻进来肆虐……
“大表哥,当初若是我上了船,会怎么样?”她问。
赵宗卿望着静漪,笑了笑,说:“你上不了船。”
一声尖啸在静漪心底腾起,她几乎跟着那尖啸喊出来。
但她没有喊,她只是握紧了手。
门一开之慎先出来,急匆匆的道:“快,小十,我们回家。帔姨昏倒了。”
静漪脑中轰的一下,被之慎一拉,脚下趔趄。
雪地湿滑,雪花还在不住地往下落,此时无风,也真跟撒盐似的,簌簌的,落在脸上,落在肩上……静漪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手撑在地上,留下两个融化的五指印。
她盯着这对五指印,须臾,拉着之慎的手,挣扎着站起来。
雪下的愈发大了……
她是喜欢下雪天的,她也记得。
下雪天母亲不让她出去玩,但会让人给她来堆雪人的。母亲说,雪人就是她的玩伴……其实从小到大她最好的玩伴是母亲。可如今她觉得,母亲总有一天像雪人,忽然间消失不见。